齐奢抿口茶,不紧不慢道:“臣有信心,五年内必可尽根剪除外戚,届时,也正值皇上年满十六、大婚亲政之期。不过朝廷近些年囿于党争,内耗甚重,户部也被王家所把持,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去年给两宫太后做寿,太仓之银就已显捉襟见肘之相,这皇上也是知道的。到时候大政归还,皇上必要自己扎扎实实地做些事出来,以显除旧布新之意,可若国库空虚,一切便成妄谈,怕是不得不甫一亲政便加赋扰民,未免有损于皇上的仁君之名。”

眉头粲然一开,齐宏将手往书案上击下去,“皇叔这是给朕弄了只钱耙子!”

齐奢报以赞许的一笑,“我主圣明。要给这路谦思找罪名,那是‘秃子当和尚——不费手续的事儿’,这钱耙子现在是奉旨贪污,将来皇上只需再下一道圣旨,把他辛辛苦苦、日耙夜耙攒起来的那些家底抄没充公。皇上既可以一夜暴富,又惩治了贪腐,再加上这路谦思今日是摄政王保荐的人,皇上拿下他,就等于告诉百官黎民,真龙天子亲裁大政之日,所谓‘摄政’,尽可休矣。”

天生的早慧、熟读的历史、日夜所见的胜残去杀,足以令齐宏彻彻底底地懂得这一番话,以及其背后心思的珍贵。他徐步走去到齐奢的椅旁,见那总带有一身素整军人气的大人物立即也谦恭地起立,含笑看进他的眼。齐宏也笑出了一双小小的酒窝,“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怕只有母后与皇叔才是真心待朕。”

“圣母皇太后驾到——”

遥遥的一声,是外间的太监在传驾,叔侄二人赶忙一道整冠出迎。不久,便见西太后喜荷婀娜而入。她臂上挽两道厚纱披帛,纱上皆是绣带绞出的大朵月季,一袭金凤宫装的领口密簇着真丝荷瓣,愈加托出了下颌纤锐的走线。她将一手曼妙地轻抬,“免礼,快免礼。赵胜扶皇帝起来,三爷也起来吧。”

太监赵胜入宫前是拳师,走起路来也步伐沉定,显然是武功精深的样子,一边笑嗤嗤地口称“万岁”,伸出两条肉鼓鼓的膀子挽起了齐宏。齐宏又亲挽着母亲入座,道:“母后有事叫人传召就是,这么大日头一路走来,叫儿臣于心何安?”

“母后想来看看宏儿跟皇叔学习理政的样子。”喜荷右手上套着两支碧桃喜鹊的银嵌瓷松石护甲,轻轻爱抚过儿子的头颈,带着满目的眷恋。因此当乌眸转投向齐奢时,也只似不经意间捎上了同一份神情,“三爷都好?又有好些天没见着了。”

齐奢双目下望,恪守礼节地放空了对面切切的注视,“托圣母皇太后的福,臣安好,只是朝中事务繁忙,近几日未曾得空进宫请安,请太后见谅。”

“三爷日夜操劳,还要亲力亲为地教导宏儿,辛苦了。”

“太后言重,辅佐幼主廓清政体乃臣分内之事,‘教导’二字万不敢受。臣不打扰太后与皇上了,先行告退。”

满身的纱和丝、珠翠和明铛,令喜荷自觉似一张扑蝴蝶的绣网。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齐奢行礼、礼毕、退行、旋身步出,却始终未能网住他半片眼神。不仅是他的眼神,他的整个人全在从她的掌握中飞走。那天她夜闯王府,他答应很快进宫来看她,但他一直没有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来得越来越少,只越来越多地推脱她、敷衍她、拒绝她……喜荷迷乱而又无措,她到底该怎样捉住他?用捉蝶的素手,捉一只大鹏的翱翔?

她只好不露痕迹地浅笑着,再把眼中无处安放的柔情定回了身旁,给那生有着同她一样浅浅酒窝的、明黄龙衣的少年。

10.

离开乾清宫后,齐奢一直在崇定院待到了酉末时分,方才出宫归邸。一径直趋府内的书房“和道堂”,批阅镇抚司的秘折。

这一天折子不多,不出小半个时辰,该阅该复的均已一一理妥。正在桌前伸一个懒腰,已听见周敦隔着门帘打问:“主子歇歇?用口饭?”齐奢“嗯”一声,那边就马上掉脸嚷出去:“传饭!萃意、幼烟,都进来伺候着吧。”

转眼即见两个年纪十七八上下的大丫头,各捧着茶盘、银盆窈窕而入。周敦侧身避让,却“呦”的一声,“萃意姑娘,你踩着咱家脚了。”

那萃意回过身来,一张脸蛋端的是少艾可人,双眼极黑极亮,神采惊鸿,“什么我踩了你的脚,是你自己手慢脚慢,险些绊我一跤。”眼一翻,只管把茶送来齐奢的手前,“王爷,你也不管教这奴才,由他翻弄口舌给我们挑刺。”

另一个叫做幼烟的则生得眉沉春山,满面的娴柔,一双玉手自盆中捞一条热手巾,拧干了温在齐奢的面上,“你少些是非吧,成天叽里呱啦的也不怕吵得爷心烦。”

萃意笑哼半声,“倒要你这蹄子来教训我,我不过说几句话,不见得就吵着了爷,要说吵啊,外头那动静可比我吵得热闹。”

和道堂外的秋蝉声声向晚,其间又缠绕着隐隐一曲高歌,随风回环。

齐奢打开半闭的眼目,“哪个在那里唱歌?”

萃意替他按捏着肩颈,字字娇爽:“嗐,今儿八月十六,继妃娘娘说昨儿的府宴上还剩了十几篓子大螃蟹,放坏了可惜,就叫做成了海皇羹,把各位娘娘与姬人小主全请齐了,再开一回赏月团圆宴,知道王爷这阵子看公文也没敢打扰。王爷若看完了,不妨去同继妃娘娘她们坐一会子,把饭开在那里岂不好?”

一旁的幼烟将手巾浸回盆中,两腮含笑道:“是啊王爷,老呆在书房里多闷得慌。”

齐奢挨个向两位美婢一望,就微微地笑了,“好,看看去。”

宴席开在跨水的花园西头,一座名为“索源阁”的香榭中。齐奢一到,迎头相接的正是府中的继妃詹氏。

皇室等级分明,亲王的妻妾亦分为数等,由正妃、侧妃、世妃、王嫔,至无封号的姬人。齐奢结发的正妃原也出自詹家,就是这一位詹氏的堂姐,但很早就死于储位之乱。齐奢不愿再立正妃,因此只将继妻詹氏册为继妃,除名号之差外,一切规制礼遇皆如正妃,手握持家之权。

詹氏看起来总有三十上下,一张宽宽的圆脸是有福之相,身材丰润,穿着金棕色方胜鸾鸟的褙子,头戴金宝狄髻,连声告罪:“这些下人越来越不会当差了,王爷来也不知道通报一声。萃意,你还笑!”

榭中另坐着十余名女子,均是有名号的妃嫔,各人整衣万福。两边曲廊中则是其余的低等姬人,祝礼之声亦是不绝于耳。

莺莺燕燕,佳丽三千。

萃意露齿一笑,灵巧飞扬,“娘娘可别错怪好人,要不是奴婢提议,王爷恐怕还不赏脸呢。”

幼烟接过了詹氏手中的桂花酒,低眼奉予齐奢。

齐奢摆摆手,“是我不叫通报的,你们接着取乐,我不过是凑个趣,添张椅子就好。才是谁唱歌来着,怎么不接着唱了?”

詹氏将他引来自己的正位坐下,笑指住侧首座上的一位女子,“还有谁?自然是小顺妹妹。她天生一副黄鹂般的好嗓子,咱们请了又请,她才肯引吭一曲。这下王爷来了,快吩咐她多多唱来,我们也借光一饱耳福。”

齐奢拍了拍前额,“我竟糊涂了。顺妃当姑娘的时候,家里人常规劝她‘音乐非闺中事’,她却说‘性喜于彼,不能止’,一副妙喉名噪京城,是贵族小姐里出了名的,在府里这些年我也难得听几回,想来已是经久不闻了。”

顺妃山花翠髻、石竹罗衣,一双长方大眼,眼中却含着极尖刻的什么,“王爷想得起听妾妃的歌儿吗?妾妃唱得有什么好,哪比得上人家什么槐花胡同,什么段、青、田?”

风自水面上吹来,“噗”一声,吹熄了一截红烛,浮于齐奢眼眉间的笑意一并熄灭,一张脸又沉又黑。椅子刺耳地“呲啦”一声,人一语不发地掉身就走。萃意同幼烟交一个眼神,也不敢多话,各领着小丫头们疾步随上。詹氏惶色满盈地叫道:“王爷,小顺妹妹她多吃了几杯酒,王爷别计较。王爷!”

满廊的姬妾们珰环如雨,一声起一声落,“恭送王爷。”

榭前小桥的一株桂花树边,齐奢与一干长随的背影冉冉消失。

詹氏转回了身子,一改方才的温和之态,出言厉责:“顺妃,你身为侧妃,怎可如此言语失检?胡说乱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