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几个婆子、丫鬟各含涕泪,将奶奶金冠上所插戴的金钿、挑心、草虫簪等诸头面一一拆下,卸下了发冠。裘奶奶蓬散着头顶鸡窝也似的一团发,手执那金梁冠,天绝地狠地一把掼在青田的脚下。

“走!”

面如赤日、声似滚雷,一班天兵天将落荒而逃。

怀雅堂诸女眼望着御史夫人狼狈的身影,无不掩嘴葫芦。一片笑脸中,只有青田的面色死沉,她瞟一眼地下的金冠,却觉受辱的是她自己。奇耻大辱。

周围人还在笑,笑声里又冒出一缕甚不和谐的嘤嘤啼哭。原来是小丫头桂珍让暮云揪着耳朵在那里骂,桂珍一手捂住被撕扯得通红的左耳,踩脚鸣冤:“我说句倒茶又咋了嘛?平日里来客我不巴结你要骂,我巴结了你还要骂,到底要人咋办嘛……”

桂珍嘤嘤地哭着,不妨青田已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说时迟那时快,猛见青田一把拽出了箍发的钗子就向这里投来,兽头银钗呼啸着砸上了桂珍的额头,打得她倒退了两步撞在门扇上。小丫鬟魂飞天外地抬起脸,看清了长发披散、双目血红的女主人,吓得干噎在那里,动也不能动。

没有人再笑了,照花心头惶惶,伸手来挽青田,“姐姐……”

青田挣开她,又拿两手拨开人群,“嘭”一下撞上了房门。

暮云也怒目又戳了桂珍一指头,蹲下地拾起发钗,提声道:“行了,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楼廊上的杂人也便各干各的,对霞三人却凑到了一处并头私语,照花也几步近前去。凤琴一看见她就退了半步,对霞和蝶仙同样深怀戒备。照花却情急不顾,劈头直问:“我姐姐怎么了,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对霞犹豫了一下,和蝶仙交换一个眼神,“告诉她不?”

蝶仙朝照花再三相看,嘴一撇,“告诉她吧,我看姐姐也跟她蛮要好,她也是诚心为姐姐着急。”

对霞手一摊,“说穿了也没啥,一句话,吃了男人的亏。”又补充道:“你不懂,你还小哩。——咱走吧。”

她们三人住在楼下,一道携手同去。依稀听得对霞张口呵斥凤琴:“你问啥,你也还小哩。”

刚过午的阳光临窗直下,亮得仿似碎了一地琉璃。照花若有所思地呆望着窗外,低声重复:“吃了男人的亏……”

“照花姑娘!”

有人在楼口喊了一声,照花回神望去,见是她屋中打杂的娘姨,提着个热水吊子吱吜吱吜地扭上楼来,“姑娘,李一梳待诏来了,快做头吧,做完了,还有康小爷和五大少的两场局呢。”

3.

自从淮商康广道赢得了照花的挂牌酒,恶霸五大少便深以为耻,对梳拢照花一事就愈发志在必得。康广道则早把照花的初夜当做了囊中取物,颇有乘胜追击之势。于是这二人较量得更起劲,一天不是你叫酒局,就是我叫牌局。

这一日五大少又约了七八人,预备在怀雅堂的东花厅摆一桌酒。不想康广道捷足先登,下午就邀了一群朋友清客在西花厅抹牌。正院大厅则另外有一位青田的新客人,也是牌局,不到日央就已开始。

于是午饭后,怀雅堂的跑堂就忙着布置两厅的牌场,撮台子、摆雀儿牌、派筹码,每张台角的两面置搁几,几上布好茶食鲜果。不久,西厅与大堂的两拨人便依次到齐,再等晚饭前后五大少一伙联翩而至,更吵得沸反盈天。来客就有四五十人,又各自写条子叫局,连客人带倌人足近百数,把怀雅堂塞得满满的。楼上楼下处处是衣冠楚楚的男人、标致异常的女人、手捧烟茶的大姐娘姨、东奔西跑的龟奴鳖腿、绮丽的灯火、丰盛的肴馔,夹杂着琵琶声、胡琴声、弦子声、笛声、歌声、搳拳声、碰和声、叫好声、争闹笑语声……其饱满与庞杂一如满园子花果烂熟的气味,在秋寒的凋蔽前,发出最为浓郁醉人的、濒死的醚香。

足足闹到了戍时,才有来客陆续离开,东道主们却兴致不减。只因五大少晚间来时才得知康广道在西厅抹牌,十分不快,康广道也听人报说五大少在东厅摆酒,两人也算是点头之交,却并不来与对方招呼,各据一方,谁都想逼得另一人先走。照花就只好依照规矩,一会儿在这头侑酒,一会儿在那边侍坐。

而五大少所至,少不了其结拜二哥柳衙内,柳衙内自是叫青田的本堂局。至于在正厅摆局的阔佬则一直久仰青田的芳名,近期才有机缘结识,尽管卖命追求,花费之巨足以令几位老客人也相形见绌,却始终买不到佳人一笑,从无开恩留宿的优待,所以也干耗着,指望柳衙内那边散了场之后和青田单独相处。为此,虽一睁眼就和裘奶奶怄了一场气,青田也不得不收拾了心情与衣容,同样在两处来去无休,不得片刻的安逸。

直到在游廊中撞见,姊妹俩才得以说上两句悄悄话。彩穗曳曳的挂灯下,照花的脸儿却显出一种灰凉的颜色,似含着心事重重。

“姐姐——”

“嗯?”青田觑向她,脸上亦带着疲倦的青苍。

照花的嘴唇张合了几次,但什么也没说出。最后她摆摆头,在长长的刘海下垂低了眼睑,“没事儿。”

两人的跟班娘姨切声催促:“姑娘们先进去吧,有什么话回过脸再说,要不里头又该发火了。”

果真才穿过花门,已听得五大少在那里嚷着:“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那姓康的有点儿臭钱就不把大爷我放在眼里了?”

有个人出言相劝道:“五弟你又撒酒疯,你是客,那姓康的也是客,人家自要一碗水端平,总不能让照花一晚上都坐在你这里,把那边丢着不理。你瞧青姐儿不也来来去去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一句?”声音温文尔雅,眼目处处留情,正是柳衙内。偏首一望,就悦然地笑起来,“瞧,这不是?呦,你们俩倒一块回来了。”

照花和青田同告了两声“怠慢”,各自坐去到五大少与柳衙内的肩后。五大少别过脸对照花嘟嘟哝哝,脸色不甚好,似是责备她适才在康广道那一头待得太久。柳衙内却怜香惜玉,自席间拈一块砌香梨饼喂入了青田的口内,“累不累?来,吃口茶,这茶淡了,待我叫人替你换过……”

旁边的一位倌人正奏着把龙首胡琴,高啭莺声。坐在她前头的客人也是位年轻公子哥儿,往柳衙内的背上拍了拍,“嗳,嗳,我说柳二哥,你别净顾着卿卿我我,该你了。”

“哦!我们正斗骰呢。”柳衙内向青田解释一句,就扭回身抓起了骰盅,大摇特摇起来。

合席砸着桌子大叫:“大!大!”“小!开小!”“一二三——小!”“嘿,邪了门了,怎么连开了五把都是小?”“这酒我不吃,你替我吃。”“哎呦我的大公子,这一会子人家都吃了十大杯了,您倒是赢一遭行不行?”“哈哈,依我说你干脆转个局,到爷后头坐着,一杯也不用吃。”“嗳我说,你怎么剪我边儿啊?”“别怪兄弟剪你边儿,实在是你内才不济,委屈了人家。”“对对,他就是‘内才’不济,才存心给人家灌倒了好躲过今儿晚上,省得打了败仗给踹到地上睡。”“瞧你这光景,定是常给踹到地上睡的!”“哎呀呀,越说越混了,你们呀,真是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哈哈,那你给我兑口气,改改我这邪!来嘛,别躲、别躲!”“再这样,我这就转局。”“嗳,别走哇,再把才那小曲儿细细地唱一遍。”“你们俩,回自个房里去,少在这里肉麻。”

……

一团哄闹中,只有青田与照花二人一脸的疏落,好似神魂无住一般。五大少并不察,但将手臂勾住了照花的颈子,另一手就捏着骰盅举来她脸前,“这把爷坐庄,给爷添些吉利。”

照花被勒在男人的膀子里,勉强笑了笑,“呼”地往银盅上吹口气。

五大少把笑脸贴着她,手举得高高的,“哗哩哗啦”的一通,再“嗵”一下墩去到桌面上。“大、大!开大!好!哈哈哈哈哈哈!”

台面上又一阵混乱,有人笑,有人叹。五大少得意非凡地举杯,“怎么样?可算叫老子给扳回来了。全都得多谢照花的这口仙气儿,来,照花,敬你一杯。”

这一场酒宴本就是五大少为照花捧场,众好友谁不解意?齐声起哄道:“要敬就敬一个‘皮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