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个骚野鸡少在这儿装糊涂。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我们家老爷自从做了你就当起了家贼,什么古玩、文物、门生的孝敬、同僚的礼金……一样一样地往出运,全搬来填你下头的窟窿。上个月他在你这儿摆了两台酒,吃了喝了也就算了,你又哄得他替你‘挂四双双台’。嗳,你们做生意有没有天理啊?嘴上干说一说‘四双双台’,连口清汤也喝不到,真就花掉十六台花酒的钱?你们的心可真够黑的!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嗳昨儿,昨儿是我们家老爷的升官之喜,好心好意叫你的条子,你晚到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说,还唱了那么一套丧声丧气的曲子,你有没有良心啊?唱完凳子也没坐热,抬屁股就走人。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们家老爷的脸上多难看呐,啊?我们老爷做你,是要你好好地替他周旋、为他应酬。做生意,讲究一分钱一分货,我不怕同你说,我就是生意人家出身,我们卖东西从不缺斤少两,你这个做法那是奸商,一成的货色都不值,却敲诈了我们十成的银子。你不好好做生意,钱就要退给我们。那么大一个御史府,门子花匠轿夫车夫、厨子书僮奶妈丫鬟,哪一样不要钱?每个月我就指着他那点儿俸银过日子,上个月的俸银我到现在还没见着,一定是狗颠狗颠地送你这儿来了。多的我也不要,你就把这份俸银退还给我,我便容你这骚野鸡安生。若不然,将你浑身的骚毛一根不剩拔个干净!”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一大串,抄手站定,狮威胜龙。

青田不慌不忙地将长发盘结整齐,抽出嘴里的长钗缓缓往发髻中插入,嘴角勾着一抹笑,似一只勾在浪女脚上的半褪绣花鞋,一摇一荡,“奶奶真是个痛快人。也不知奶奶府上从前是做什么生意的?不管做什么生意,有句话说得好:进门都是客。你们家老爷在你那儿是你们家老爷,在我这儿就是我们堂子的客人。你若是不想叫你们家老爷做我们的生意,就该把他拘在家里,既放到了我们这里来,就要守我们堂子的规矩。一年三节,客人替倌人做花头,那是应有之理。奶奶只把我这个月的账簿拿出来翻翻,别说挂四双双台,挂十双双台的也有,连我刚出道的小妹子也有人替她挂三十二台。奶奶孤陋寡闻,见着个萝卜就当人参,说出去只怕惹人笑呢。”

“你——”

“再说昨儿晚上,倌人一夜转五六个局稀松平常,莫说我唱了一套曲子,我就是只下车沾沾地,该给的局账也一文少不了。我可不管府上是升了官还是死了太太,”青田压根不睬裘奶奶另一个欲申无处的“你——”,自管横乜着双目一气说下去,“总之客人只吩咐我‘把拿手的拣来唱’。我拿手的就是‘丧声丧气’,客人不爱听,只管来同我妈妈讲,不做我的生意就是。最后再说月俸银子,朝廷没下过咨文给我段青田,让我管发你们家老爷的俸禄,你们家老爷的俸禄该上户部支去。我做倌人的没到你府上讨过局账,你做奶奶的倒跑到堂子里来要俸禄?传到御史大人同僚的耳朵里,万一参他一本有伤风化,怕是新官上任没三天就得左迁,到那时我再唱‘丧声丧气’,可就应景得很了。”

裘奶奶直把手指戳来青田的脸跟前,恨恨不已,却仍是只说得出:“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楼上回廊三三两两地聚满了人,手捧花露香巾的丫头、端着洗脸水的老妈子全站住脚瞧热闹。照花、蝶仙等一班人原是才起床,还未曾梳洗,也听见了动静赶来。怀雅堂上上下下哪个不晓得大小姐青田的精明厉害,安心笑看着裘奶奶出丑,却是青田自己房中的小丫头桂珍有心卖弄逞强,蹦出来做和事佬,“奶奶您别生气,姑娘才吃了酒还没醒呢,说话冲了些。奶奶您里头坐,奴婢给您冲杯茶,吃口茶消消气。”

大丫头暮云一见屋里人的献媚相,气不打一处来,干巴巴地笑两声,“桂珍,前儿晚上来客我叫你端茶,不晓得你跑哪里去。这会子谁又没叫你一声,你倒冲到前头来?果真见了诰命夫人就是不一样。羽毛还没长全呢,倒会拣高枝儿飞去,那就干脆飞得远远的,飞出个好样儿来给我瞧才是。”

桂珍好心打圆场倒挨了骂,自是不平,梗起脖子把眼睛翻两翻,“姑娘才说的,进门都是客,我给客人冲茶有啥不对?”

“客人?”青田拨转了两眼盯住桂珍,眼里活活有闪电劈出来,“谁的客人?可是你的客人啊,啊?桂珍,裘奶奶敢是你请来的客人?”登时就把个桂珍吓得半死,头也不敢抬。青田一昂首,却冲裘奶奶也打开了一只手,满面的戏耍之态,“奶奶,我这丫头说你是她请来的客人,不知奶奶是摆酒还是碰和?奶奶别见怪,你头一回上门可不能挂账,现放下三百银子,咱们多退少补。”

围观的人群嗤嗤地发笑,裘奶奶简直气了个倒仰,一提钱,嘴头倒也灵光起来,“呸!什么摆酒、什么碰和?哪个来做你们这野鸡窝子?”

“奶奶这话可就是现背着牛头不认账了。”青田手一翻,沿着廊道四周挨个点过去,“对霞、蝶仙、凤琴、照花,”又回手朝自个的心口虚虚一揿,“段青田,怀雅堂一共五位倌人,大早上起来头没梳脸没洗的全在这儿陪着奶奶,奶奶一个人叫五个条子,可是大主顾。姐妹们全指着奶奶的恩赏好过节呐,奶奶这会子倒说没有?”

怀雅堂五女,哪个没有个三言两句?蝶仙与对霞眼见大姐竟横遭上门辱骂,早按捺不住,存心地手帕乱招,你唱我和道:“奶奶,您可不亏,我青田姐姐是花榜的状元,新来的照花妹子也有个别号叫‘小魁首’,她们俩一个本堂局酬金都没有下百的,还不算另赏的金玉珠翠,就是我们几个不争气的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统共加起来才收奶奶您三百银子,就是二等茶室也没有这个价儿。”

“奶奶,您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上午从不接客,今儿也为奶奶破了例了。我劝您呐,痛痛快快拿钱来,再这么啰嗦一阵三百可打不住。要想赖账啊,那也不能,您出去打听打听,甭说御史夫人,就是御史本人,叫了局不给钱也没有这个理。”

裘奶奶放眼望去,只见一张张妖精似的小白脸,脸上生的全不是人嘴,而是一张张利喙,把人啄得是体无完肤。吭哧半天,憋出了累累汗珠,全亏身后的一个老妈子自告奋勇,拉开了嗓门替主母解围:“你们这帮骚野鸡少瞎叫唤,我们奶奶啥辰光说做你们的生意?凭啥要给你们银子?你们这是讹诈!”

“对,讹诈!”裘奶奶全然已忘记自己原是来堵门讨债的,只顾着辩驳绝不曾欠得烟花账,“说我做你们的生意,我同你们一样是妇人家,拿啥做你们的生意?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青田把一脚上的彩缎荷花鞋在地下蹭着,歪着嘴角笑,“那我就懂了,自来我们这儿出入的不是客人,就是倌人,奶奶不是来做我们生意的,必是自己要当倌人做生意喽。”

裘奶奶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戳出眼睛跳起来,“放你娘的屁,你才当倌人做生意呢!”

楼上楼下全笑。青田毫无血色的素颜上浮生出尖刺的笑意,如一株野忍冬,“我正是当倌人做生意的,这里其他的倌人全叫我‘姐姐’,如今奶奶来了,我也有一位老姐姐了。”

“啊啐!哪个是你这野鸡的姐姐?”裘奶奶眼鼻贲张,手脚乱颤,“好,算我晦气,我斗嘴斗不过你,今儿且饶你一遭。可你也甭得意,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祥妈,走!”

青田的眼中似楔着铁钉,抬起下颌来冲着对面的蝶仙和对霞扬一扬。二人即刻领会,对霞抢几步过去,撼过了肥美的身子挡住楼梯口,“嗳,奶奶,咱话还没说清楚呢,您不能走哇。”

“是啊奶奶”,蝶仙拿手肘抄住另一头的门廊,斜抻一脚,亦亮出一只鹦哥绿的凤翼鞋,“您到底是客人还是倌人,这事儿还没弄明白呢。您若是客,留下三百银子,利索走您的,欢迎下回再来。若是倌人,那可不能走,等着我们掌班妈妈回来还要同您议价儿做名牌呢。”

小一些的凤琴自来是个跟屁虫,也钻了出来,一口尖酸的语气模仿得极地道:“奶奶,一句话,要么留钱要么留人,总之没有白进这门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