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风月场,大的有三处。一处就是槐花胡同,一处叫帘子胡同,其间以优伶相公居多,还有一处就是方才经过的‘窑子街’。槐花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望,紧挨着棋盘街、富贵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盘街,而朝廷的吏、户、礼部,宗人府衙门,门全朝着富贵街开。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绸挂缎、穿金戴银,新兴起什么妆扮,宫里的妃嫔也要跟着学。你住在铺金的绣楼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开盘子、打茶围、做花头、替你置头面衣裳、办皮货珠宝、买家具铺房间、拜白眉神、点大蜡烛……数十道手续,千两的黄金,来来往往,繁琐调情。窑子街的周围是铃铛大院、箭杆胡同,住在那一带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窑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见的一样,从早到晚身无寸丝,来了客,不管是什么臭鱼烂虾也要你争我夺,见头一面就迎去屋里,一天多了接十来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话管这叫‘打针’,打一次针二十文钱,全被龟子鸨儿拿走,吃窝头馊饭,睡光门板。槐花胡同与窑子街,干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儿,可一个是羊脂白玉天,一个是猪血红泥地。”

青田略一顿,口吻仿似是瘦金体的收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从这车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纵使千苦万难,跟皮肉生涯比起来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还有个娘家,有几个兄弟,你孑然一身而年少懵懂,亲人尚且骗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与人做了一回妾婢,到头来还是沦落在烟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转过两三手、捱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说梦!唯一的下场就是窑子街。是你自己亲口说‘不要走这条路’,我才带你回去。你想好,若真不愿回去,我身上还有些散碎的银票与你做盘缠,天高地阔随你去闯荡,来日是福是祸,因果自尝。我晓得怀雅堂是十八层地狱,可我只见过三十六层地狱,没见过人间,没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这一席话,一个个字,每一个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里劈头砸来,砸得人皮开肉绽、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着青田,惨色如霜结。她抽啜着、抖动着,而后就一头扎进了青田的怀内,失声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在车行的颠沛中,青田始终是面色无澜的,“别说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样是爹生娘养,谁知有什么转折遭际,竟至活得连牛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会有贫不聊生之人,羡慕她们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寝。”她一手在照花的肩头拍一拍,重复道:“别说自己的命苦,你没见过苦人。”

青田无关痛痒地劝说着,这慰耳的字词又哄得过谁呢?反正哄不过她自个。她只知道,恨到了极处,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来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转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来那样地纯真和好看,直想得发疯。每一夜的明月都高悬在故国,不堪回首。她在月下张着眼,在另一些男人身边,那甚至不是一对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的双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个人,等他用他残酷而端严的力量,仿佛一只收殓师的手,把她合拢。

5.

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来的,是他会来的一丝希望。

将照花重领回怀雅堂的时候,后楼已清场,一个杂人也不见,青田就知道齐奢快到了。

她草草地梳洗一番,换了件湖色的开襟绢褙,衣上没有刺绣,只染着几朵蔷薇花,有一种仓促的喜气。随后楼板就七七八八地响起,他似乎每次来都带有一整支卫队,可她能看见的永远只有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

替他打门帘的是何无为,周敦陪着他进来。青田已看惯了齐奢走路的姿态,那么高的人,跛着脚,即便是微跛,还是看起来有些拙重。然而也正因这拙重,像一件古朴的青铜器,格外地叫人肃然起敬。

他照旧是便装,柔和的一身波斯布直裰,向她和暮云抬了抬手,“来回也都熟了,不必老这么拘着,坐吧。”

青田谢过,浅浅地堆了笑,“三爷嫌我们这儿茶不好,今儿有才制的木樨露,三爷喝一口解解暑?”

齐奢也笑着在大炕落座,“今儿倒真有些口渴。”

“暮云,你叫汪嫂子送一碗上来。”

“不必。”齐奢将拿在手中的一面折扇合起,冲一旁的周敦微一抬下颌。

周敦答了声“是”,掀开门帘叫了句:“小信子。”只听脚步急响,一个二十来岁、身着普通家人号衣的玉面小监就来在了帘外,垂首待命。

周敦意态闲闲道:“去盛茶饮上来。”

往常,青田见惯了周敦在齐奢左右的卑躬屈膝,此刻却看他命令起旁人来竟亦有一种威严的气度,比之高官大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一回头就又一副笑嘻嘻的奴才相,束手缄口地恭立一侧。

不一刻功夫,就听那小信子碎步而返,唤一声“周公公”,隔帘递进了一只极大的黄花梨提盒。

周敦接过提盒打开了流云兽纹盖,只见盒分数层,每层又分或圆或方数个小格,铺着纯白的雪绢,内置全套的银盘、银碟、银碗、银筷、银执壶、银茶盅、银酒杯、银折盂……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件之多。周敦从中拣出了四碗四碟,揭去了錾花银盖,呈于托盘内奉上。

青田和暮云看得口内讷讷,大半天,暮云拍了拍胸口笑起来,“呦,这不就是咱怀雅堂自个茶间里的冰饮糕点?换了这一套家伙事儿,差点儿唬得人认不出来。”

青田也若有所悟地一笑:“怪道三爷从来不在咱们这儿吃一口茶、一粒饭。”

齐奢端过只银碗,将其中的木樨露一气儿喝光大半碗,才笑笑地一抹嘴角,“我外出,一应茶具、食具、盥具皆有专人携带。这是规矩,倒不为摆谱,只因时局动荡,不得不防微杜渐罢了。你一天交际繁杂,也该备一套才是。你要不要,送与你?”

口气带着玩笑的意味,却听得青田心里头一刺,眼前蓦地就浮现出惜珠临死的情状。“多谢三爷,倒是不必。鹤顶之红,白银可试,人心之黑,何物以验?”

坠西的太阳斜斜晒入,在齐奢的皮肤上晒出一层金沉沉的光。他觑她一觑,眉目萧朗处有云舒云卷,“我才从乾清宫出来,当今天子年方十一,我身为叔父,且职居监国,故尔虽有上书房满腹经纶的先生,可国务时政还是要由我日日入宫为小皇帝讲解。跟他在一起时我倒没什么感觉,反在你身边,深有其感。”他停了一停,续道,“‘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话没说对,便惹得你多心。”

这回他并未容她置言,只将手内的扇面大大打开,垂望着其上的水墨云山问:“你呢?你刚下午做什么来着,出堂差了?”

青田摇摇头,鬓边是两朵木槿花,一朵粉红一朵紫红,参差错落,“妈妈前两日新买回一个小倌人,我带她出去逛了逛。回头等三爷走了,妈妈还让我教她些门户内法。”

“什么内法?说来听听。”

“既然是内法,自不宣于外人。”

“想当日,我亲眼目睹你终身无法忘怀之痛,你亲耳聆听我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心腹相交,怎叫外人?”他一半调侃一半认真,自桌上拣了碗玫瑰卤子递与她,“你也喝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