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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青田一下挡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声声地细劝,“妈,何苦动这么大肝火?新来的不懂事儿,有什么错处打两下,立立规矩就完了,我们哪个没挨过打?什么时候竟这样认真排场起来?”
段二姐恶瞪着被半悬在梁下的照花,头上的一件赤虎挑心摇摇欲扑,“别的错处尤自可饶,这件不行。乖女儿,这事儿你甭管,我今儿不亲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这小贱坯子的嘴给我塞上!”
“慢着!”青田喝止了龟奴,一壁将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给她轻印满脸的油汗,“妈,你买这女娃儿花了多少钱?”
“别提了,提起来就心疼,整整四百两。当年买你这宝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原是看这小妞儿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纪大,花了这笔大价钱将她买来。原指望着好好抬举她,捧她当红人,谁想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好了妈,消消气,你看她也知错了,就饶过她这一遭吧。要不四百两银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顾不得了,乖女儿,你是不晓得这其间的厉害。这贱坯子冒犯了白眉大仙,大仙怪罪起来,不是让姑娘们闹花柳病,就是引客人们往别家跳槽。到时候别说四百两银子,四两也没得耍,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只有在大仙面前把这贱货给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气,消这场灾。”
“妈,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一定要打死她。”
后头的对霞扑了扑身上的葱黄褙子,乜着眼瞅过来,凉声绕树三匝,“看见了吧姐姐,不是我们不劝,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吓得全无人色,她把脚趾头连搓几搓,似乎想往后退,却只被绳子挂着在原处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衬着横七竖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条已被刻过了刀花只等着上锅的鱼。她哇哇地哭起来,两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凄厉的喊声把凤琴惊得掩住了两耳直往蝶仙的裙边藏,蝶仙一手将她拢住,另一手拨弄着鬓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坠,簪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在那里。“省省吧,谁也救不了你。”
血红的眼泪由照花的面颊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间嗬嗬有声。青田回望着她,如此出众的姿色,又如此年轻,在这靠着姿色与年轻混饭吃的世界里难免碍人眼。而身在这样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肠死硬,并不觉有多怜悯这女孩,比之还要悲惨得多的人与事她也见过——她自身就是亲历者。青田仅有的感觉只是:眼看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无作为,这样不对。
然后她就想到该怎样才对。
往前走两步,拈一枝香在火头上点着,双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仰目扬声道:“白眉爷爷,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无状,开罪爷爷,爷爷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应生死富贵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报应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人担当。白眉爷爷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过头,敬了香,回身来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妈,把人解下来吧。”
鸨母、粉头,屋里屋外的茶壶乌龟,他们全部震惊地呆瞅着青田,猜不出这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何苦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雏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于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窃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骗了呀,连神也被骗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惧任何的报应。因为再毒的报应,也不可能让她比现在的每日每夜——一个心已入土、躯壳却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阳下的死魂灵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
4.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黄酒、红花、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花尽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将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羊见狼,说什么是什么。二姐见照花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田虽替照花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花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只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来,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着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叹声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乱弦扔开,“带她进来。”
照花进了屋,她身着白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着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花叫了声“姐姐”,就弄着手不再往下说,只把两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鬓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于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大小丫鬟尽数退出。谁知门帘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子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随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话慢慢说。”
照花接过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强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家里拿不出这许多,问我愿不愿意舍身。我本就寄人篱下,话说到这份上哪儿还容我肯不肯?没几天舅妈便找了媒人上门来,我想着,拼着与人当妾当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于是顾不得出乖露丑,随人家看手看脚,叫我作诗我就作诗,叫我弹琴我就弹琴,就这样卖了百十银子。分明说得好好的,是把我卖给京城的一户员外家做小妾,谁知竟拐到了这里来!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背井离乡、无亲无故,这里的男男女女又个个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萨心肠,好姐姐,我不求着你还求着谁呢?只求姐姐发发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断不肯做这里的勾当!……”
照花惨无天日地哭下去,青田听在耳朵里只是钝然。她记得自个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见了娘亲,心里怕得很。后来天天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早到晚地习字学唱,困得倒头就睡,又在打骂中揉开眼开始新一天,日子倒也过得快。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将来要做什么,也不觉怎样,仿佛是一直走在一条荒无人迹、兽嗥凛凛的路上,走到了尽头看见横尸与鲜血,自不会讶异到哪儿去。但眼前这女孩,十四岁,原就能写会画、吟诗弹琴,家境不会太差,该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墙、绣阁、秋千架保护得好好的。她无瑕的脚掌几曾被血污沾染,亲自走一段蛮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花所有的悲恸与恐惧,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个字,她就打断了她的哭诉:“好。”
连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儿,还只打嗝似地抽噎着。
青田已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捞了件枝叶旋绵的纱衣穿起,一颗一颗地系着祥云纽,“起来,我带你走,起来呀。暮云!暮云,你叫外头备车。妈要问起来,你就说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气正熬人,四处是白花花的热浪。车夫听见青田这时外出,又听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极其讶异,“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将手内的真丝菱扇半扣在脸边遮挡着阳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细直的银丝耳线。
“让你去就去。把曹旺儿叫来押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