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姐姐可看着!”惜珠倚着大红金钱蟒靠背,一段藕白的臂腕打绢袖中滑出,举手轻揉着额际。她头上光光的,只在前额环了根紫销金箍儿,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人是病西施的红颜妙相,“咱们命薄,压不住‘状元夫人’这非分之荣,要不怎么好好的平地上也能绊住自己?我要是姐姐,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是,好好的,平地上怎么也绊一下?”青田一手捏着一把宫扇撑住门槅扇,另一手下去脱鞋,把左腿的绫裤抖搂着,好半天,自一只珍珠软底的绣鞋里捏出个什么来,“我说呢,原来有这晦气东西硌在鞋里,怎么能走得稳当?”她转视着惜珠骤然瞪直的两眼,更把两指间的东西来回晃悠着,“呦,怎么,莫非这是妹妹你的?”

“当头一棒”远非只是辞藻之妙,此刻,惜珠便觉半空中当真横生出来一根狼牙棒重重击上她天灵盖。难怪!昨夜里戴雁先给她大灌黄汤,回房后又说什么“青楼也赋白头吟”,非要与她一同剪发,作为结发夫妻之意。她待他一向是有点儿真心意的,见他情深若此,也就一半醉、一半真地和他共剪香云,谁料他竟是吃里扒外哄别的臭娘们儿去了——哄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惜珠想起她手持银剪的那一幕:小心翼翼地铰下一缕发,挑一根最细最红的勾金丝绳分分缠就,把她的一缕情送给那男人。而现在她的情,竟从这女人的脚底掏出来,钳在她指间,又轻飘飘地往前一掷,像一撮卑贱无根的野草——

“嗐,我还当是哪个小野逼的骚毛呢!”

青田拍了拍手,直望惜珠惨黄的容颜。那令人不齿的勾引、龌龊如猫狗的交尾只不过是漫长的前戏,这才是快感降临的时刻,痛快极了!她将脚尖递出,踢了踢被抛落在地的一束细发,做出一副极尽夸张的忧心忡忡,“真奇怪,妹妹的头发怎么会跑到我的鞋里?不过妹妹啊,人家都说要是头发呀、指甲呀这些东西被人踩去了脚底,可是要倒大霉的。我要是妹妹,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千万可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她趿拉着鞋,风摆杨柳轻摇着扇子出屋了。

惜珠一句话也说不出,顷刻之间一切都涌上来,千金小姐沦落风尘,似花深陷泥淖,如血空枝碧啼。她喉如土塞,泪似江流,很久很久之后才积攒了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她赤脚蓬头地冲下床,狂喊一声:“段青田我杀了你!!”

随后她就膝盖一软,向前扑倒过去。

13.

青田把惜珠直气得昏厥,自己却优哉游哉。这一夜正是先前与爱郎乔运则说定的焦府之宴,故此还特地沐浴熏香、穿戴一新。谁知等到太阳下山,请她出局的局票未等到,先等来一名不速之客:

摄政王齐奢。

他仍同一个月前一样,微服,随身只带两名仆从,自称“王三爷”,出手就赏了一两黄金、一对玉璧。段二姐一见,直若见了苦思的亲人,简直恨不能亲自赤膊上阵,奉承得不知怎么才好,着急着慌地叫青田出来敬瓜子、敬新茶,更把一色的白粉定窑碟盛了桂林马蹄、广东荔枝、青梅桔饼、桂花八珍之类的珍席果品统统摆上。青田虽不晓得什么风又把这位给吹了来,却也只得堆起了笑容相陪。他一连听她唱了几支曲,又与她置枰对弈,总之不见动身的意思。

室内焚着生结香,更熏得几盆素馨花、茉莉花浓香沉沉,惹得青田一身燥热。

她一手把宠物猫拢在腿边抚着其纯白的毛皮,心不在焉地投下了黑子一枚,满脑子只惦记着乔运则,他们的今夜之约,还有——青田甜蜜地遐想着——他们的今生之约,她和他尘埃落定、永不分离的结局。

“青田姑娘出局!”

外场嘹亮的喊声传至楼上,青田回过神,立即心内雀跃不已,却明知故问道:“哪里?”

“灯市口纱帽胡同焦府。”门帘被打起,婢女暮云走进来,当心地向齐奢深施一礼。

齐奢一根犀带拦腰,身着品蓝色的箭袖袍,遍嵌着只在光下才可见的卍字暗纹。他的人有一刹若有似无的惊疑,搛棋子的手静止在半空,眼望青田以询:“富商焦遵?他是你的客人?”

“回三爷的话,”暮云轻声代答,“叫局的是——乔运则乔公子。”

不知为何,听到焦、乔二人被联系在一处,那一丝惊疑猛然蜕变为沉重的阴霾蒙上了齐奢的脸。他转视纹枰,放落了手中的白子,既没有走,也没有放青田走的表示。

依照惯例,倌人如需在待客时转局,无论客人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强留不放。但青田觑了一眼男人的脸色,就见风使舵地打发暮云道:“你去说一声,说我晚些动身。”一行重拾残局,仅来个小尖的自补。近百手后,中腹棋筋被吃,青田即推枰认输,“三爷,天色也不早了,您饿了吧?要不去旁边的馆子叫两个菜?其实我们自己的小厨房做得倒比外头好,又精致又干净,三爷试试?”

齐奢置若罔闻,单是低着头一粒粒地捡棋子,“再来。”

青田不敢违拗,只好强捺下性子再战。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旁的猫儿在御已发出轻微的鼾声,青田把手挖在棋盒内一个劲往计时的刻漏上瞄,又不好提醒齐奢,便再唤进了暮云旁敲侧击:“你派人去焦府走一遭,说我耽搁一下就到。”

暮云面露尴尬,把绣有绿萼的小袖轻轻地搓弄着,“呦,怎么才汪嫂子送茶上来没跟姑娘说吗?不用去啦。惜珠姑娘早取了局票代局[25]去了,这阵子想来酒都吃完了。”

青田一听就愣了,惜珠强撑病体代她出局,自不会安了什么好心,怕是要当席给乔运则难堪,更怕是——她倒抽一口冷气,回想起自己魅惑戴雁的一幕,仿佛已看到惜珠照猫画虎地对付乔运则。她不是信不过自己的爱人,但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看惯了她的柔媚,难保不会突然发现惜珠的冷艳是种更新鲜、更凌厉的美。不行,必须得阻止惜珠——在她把自己变成席间一道最美味的大菜前。

青田的心中十万火急,却只娇慵起身,碰巧她穿的也是蓝,宝蓝色的密绣纱衣上穿枝宝仙的花样绵延舒展,“三爷,您是天底下头一号忙人,照理好容易逮住,轻易不能放您走的。但——,搁在别的客人,我一定天花乱坠编出些理由来,在三爷面前我是不敢掉花枪的。实不相瞒,早几天乔公子就跟我定下了这个约会,让我——”她笑着顿了顿,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腼腆,“务必要到。”

“务必要到。”齐奢玩味着这句话,直望住青田的眼神很复杂,竟似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味。之后他游目旁顾,声音里生出了隐隐的凉意来:“他说‘务必要到’,我说‘坐下,下棋’。”

青田稍一琢磨,就不着痕迹地连消带打道:“三爷总摄国政,朝廷的谕旨都是经由三爷的口中发出,其他人说的话叫做‘话’,三爷说的话叫做‘旨意’,号令天下,任谁也该听三爷的。不过,今日焦府夜宴,青田早已经应承过乔公子。子曰:‘民无信不立。’青田守约,并非拂逆三爷的意思,而正是为了三爷。假如一个如我之位卑的女子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那么试问举国上下还有谁会不谨守诚信之道?‘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

齐奢聆听着青田的娓娓之辩,一笑置之:“你若是个男子在朝为官,定写得一手谏诤的好文章。”

“谏诤可不是青田的长项,我擅长的是在酒席上讲笑话得罪人。”她见对方的笑意更加明显,也就笑着拜一拜,“三爷日理万机,我原是不敢留的。不过您要不着急,我叫人进来给三爷再唱几首时新的小曲,您宽坐,我去打个照面就回,再给您斟酒赔罪。”

齐奢仍那样半笑不笑的,“我并没允许你走。”

青田怔了怔,复强颜而笑,“青田可否知道理由?”

“你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