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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不用。最近我听着风言风语的有些厉害,都说我的钱并不是亲戚接济的,而是一位小班倌人贴补的,回头传到你那几个客人耳朵里还不是你麻烦?”
“什么风言风语?不就为你皇榜夺魁,姐妹们方才议论了起来?咱俩也好了这么多年,要传早传出去了。你只管放心,就惜珠那样作怪的也不敢在背后放小话。我讲句难听的,做我们这行谁背后还不给自己寻个乐儿?槐花胡同的这帮小蹄子做恩客的做恩客、养姘头的养姘头,甭提姘戏子,姘马夫的都有的是,谁还没个把柄给人捏着?谁也不敢太造次。”
“话是这么说,可你一天到晚置办新衣头面,开销也够大的,总为我弄得手头吃紧,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青田吃吃地笑出来,两手捧住了乔运则的脸,鼻尖对鼻尖地同他一抵,“哎呦呦,乔大状元倒跟我客气起来啦?你若真待我有些良心就别在这儿推来让去的,我成天这样子,想在你身边替你尽一丝半点的心也是不能,你收下这些我还能好过点儿。反正那些个死瘟生一个比一个瘟得厉害,钱来得容易,不花白不花。”
乔运则看也不用看那些银票的面值,总之他卖了自己的锦心绣口,卖了一条命也买不起的,而她只消对另外的男人们卖一个微笑、一身冰肌玉骨的皮肉——他的神光乍离乍合,似乎就在某一瞬息间,他会将那叠票子掏出来直掷回到青田的脸上,但最终他只深情一笑,“你也瘟得厉害。”
青田笑着把他轻拍了一下,旋即就仰起脸,嘟起毫不加修饰的丰腴红润的双唇。这是等待亲吻的样子,可并不像一个妓女的等待,而像一个孩子。
于是乔运则就亲吻了她,也像吻一个孩子,用自己的唇,又怜惜、又轻柔地碰了碰她的。接下来,他向她盯了足足半日,眼光里有所有年景的山沉水逝。
临到头,他猛地抽了一口大气,调子变得低沉而喑哑:“对了,五天后,京城首富焦遵在府中宴客,我也去,到时候叫你的条子。”
青田别过脸,又从身边的小罐中抓出一颗杏脯,塞进嘴里头含弄着,“我尽量,不过可说不准。你也知道过两天端午歇夏,堂子不做生意,老头子就说要带我去傅家东园避暑呢,烦死了。”
乔运则的喉头滚动一下,卡着个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这一场晚宴,你务必要来。”
“什么这么重要?”
“没什么,我想你来。”
青田笑叼着手指点点头,“那好吧,我想个法子不去傅家东园就是。”
“一定?”
“一定。”
不知出于何故,乔运则幽深的双目中有水光浮动。他也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暮云,你把那件包袱替我拿来。”
暮云循其所指,取过了案上的一只缎包。乔运则接来放在青田的脚边,亲手、轻手打开。
青田裹在薄薄一件弹绡衣下的身子僵住了,呆瞪瞪地干坐着。暮云却骤一下拿手掩住了口鼻,两行眼泪淌落。烟霞色的包袱皮里,是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凤穿牡丹的女子嫁衣,蝶恋花金纽子,袖口是近两寸的堆绣花边,衲有颗颗饱满的五色细珠。
乔运则淡之又淡地说:“我亲手做的,手艺生了,做得不好。”
青田眼轮血红地笑了笑,对,她几乎忘了,这人中龙凤的状元郎当年不过是个小裁缝,他永远是她的小裁缝。
玉尺金剪,天衣无缝;君曾寸寸抱我身,肥瘦处处不消量。
她张臂圈住他,把脸藏去他肩后。从来都是值得的,那些为了他而对其他男人的忽嗔忽喜、乔张做致,那些轻身贱骨、摇尾乞怜,因为只有这个人把她当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值得这样好的男子亲手去裁一件嫁衣的,好女人。
乔运则拥着青田,字句笃定:“等我官职一放,我就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为妻。”
青田笑着流泪、笑着沉默,而后她笑着摇了摇头,“阿运,我出身不正,你若明媒正娶,一旦言官纠弹起来,必将获罪。你苦了多少年才换来的金殿胪唱、独占鳌头,极士林罕有之荣,老天爷给的前程不能就这样白糟蹋了。纳我为侧室,一心一意待我三年,三年之后,你去世家女子间另觅良缘。倘若日后你的夫人对我妒不能容,我就效仿鱼玄机,披戴出家,诗酒趁流年。”
乔运则也摇了摇头,“我娶你为妻。”
“阿运,你别这样固执,我明白你的心,可是——”
“乔运则娶段青田为妻。”他字字如铁石,但他的嘴唇温存如水,轻覆了上来。
在他的嘴里,青田哭得要断气。
后头的暮云早已是泪流满襟,她扯起袖口摁了摁脸面,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外。
外头正有个好月亮,暮云绕开了五颜六色的风灯,只拣月光所至的冷僻之处,一径从后楼梯溜出院子。她靠在一头的门墩子上仰首出神,冷不防却一声尖叫,回身去打谁的手,“小赵你个死人,吓得我魂都没了!”
是个看着有些木讷的少年人,笑着去弄暮云的花领子,“你这是中什么邪了,一边哭一边笑?”
暮云是圆中带方的一张脸,两道眉虽浓重些,却如初三望四的月微弯着,配着单眼皮的白果眼,秀气中不失精干利落,挂着泪就更见几分娇蛮;手只把那小赵乱推着,“大夜里的,你又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
“老被二姐骂,我不敢进去,就想着你总得出来的,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金铺打了种新钏子好看得很,我送来给你戴着玩。只别丢了,戴腻了还我,我再拿新样子出来给你。”
“要说你多少遍?上回被老板发现还不够受的?我缺这些东西吗?拿回去拿回去,我不要。”
小赵便受屈地申辩:“暮云……”
青霄中一轮上弦月,前半夜的歌舞喧嚣都已经平息,仿佛是渣滓沉淀后,上浮的纯净。
11.
平静的日子并未过多久,便来了一场大风波。挑起这一场风波的,是惜珠。
惜珠在那日酒宴上被青田的客人冯公爷当众羞辱,一直忿忿于心,原就性子孤高,这下更变得乖僻了几分。这一天刚上楼,迎眼就瞧见两个垂髫小鬟正凑在她房门口唧哝着什么,其中一个是自己屋里的梅子,另一个是青田屋里的桂珍,一瞅见她忙就跑开了。惜珠骂了一句“鬼鬼祟祟”,上前照着梅子的嘴就掐了两把,“你不晓得我讨厌青田那贱人不是?专要找她的人往一处说话?下次再让我看到,拧烂你这张嘴。”
梅子哭着捂住了嘴巴急切地分辩道:“姑娘我错了,可我没找她,是桂珍自个找我说话,她说青田姑娘快走了,到时她想来姑娘你这边伺候,先和我商量商量。”
“快走了?”一丝疑色掠过了惜珠的脸,她微微地俯身,把梅子拉进了屋里,“桂珍同你说了什么?你一字不差地同我说出来。”
梅子被掐出了血的嘴唇一点一点地肿起,笨拙地上下翻动着,“桂珍说,头两天青田姑娘的乔相公送了她一套亲手裁的凤衣,说马上就替她赎身,抬她上门做大老婆,现在大家伙都管青田姑娘叫‘状元夫人’呢。”
惜珠的眼睛猛一下瞪圆,梅子吓得赶紧抱住了头,良久,却始终没有等到巴掌落在她脸上或身上,这才怯怯地向上望一望。她望见惜珠姑娘露出了一个明艳而狡黠的笑,伸出手,把手心放来她嘴边揉了揉,“你再去问问桂珍,她们‘状元夫人’把那凤衣搁在哪儿了?悄悄的,别叫旁人知道,回来我疼你。”
绿窗风月处,不知不觉间又已是残日西沉,又已是东方新亮。
第二日过了午,惜珠刚起身,正傍在窗下早妆就听得妆房的房门“嗵”一声,被谁一脚踹开。
她连看也不用看就猜到是谁,脸上露出了得胜的笑容,“呦,姐姐为人可愈发地不拘了,连敲门都不会了。”
门外,青田一身火冒三丈之态,正欲说什么,却见惜珠的客人戴雁自进间走出,满面堆笑地赶上前,“青田姐姐来了,进来坐。”
青田不知戴雁在此住局,只得把口边的谩骂生吞而回,拗出了略显僵硬的一笑,“戴爷您早。”
戴雁见青田脂粉不御、乌云散挽,面上又微含着几分怒意,极是顾盼非凡,不由就贴过来把鼻头探在她脖梗处轻嗅,“姐姐熏的是什么香?这样好闻,我竟从不曾闻过的。”
青田稍一躲,“大早起的谁熏什么香啊?戴爷净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