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笑意不减,专心致意地抚着猫,“我以前也有只猫,跟了我七年。最后它老病的时候水都喝不下一口,结果那晚上它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蹦到我床上,头抵头跟我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回回想起来都叫人难受。以后,我也就再没养过猫了。”

青田听后,清音阑珊道:“一人可贺,一人可叹。”

“此话怎讲?”

“三爷身为天潢贵胄,成日价所谈的皆是国计民生,偶尔一段闲情杂事,青田有幸聆听,谓之可贺。然而政治之争风波险恶,须得步步为营,三爷的身边虽从者千万,人心叵测间,也只好将念念不忘寄托于一只畜生,谓之可叹。”

静静地,齐奢望向她。如果说一直以来女人带给他的诱惑都像是一间密闭而暧昧的房,让他只想进去好好地睡一觉;面前的女子则是一扇窗,总有一天那窗儿一推开——他确定——窗外的风景就是他内心。

青田嫣然一笑,“我伺候三爷一套曲子吧,三爷想听什么?”

齐奢也微笑一笑作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来段《思凡》吧。”

青田回身取了琵琶,入座,转轴拨弦三两声,开口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莺音巧啭,云凝冰噎。不知是楚馆佳人去到了古佛前,或是缁衣尼跌落进月地花天。

一曲终,齐奢由衷赞叹:“‘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花魁之名,名不虚传。”顿了顿,却又自己把头一摆,“不妥,这首《琵琶行》引得不妥,‘老大嫁作商人妇’——后事悲苦。”略为沉吟后,他清越一笑,“不瞒你说,我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诗词上头一概不怎么通,一时竟也想不起什么,只记得金人刘迎有一首《乌夜啼》,牌名虽不甚好,里头有两句倒很贴。但愿‘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任你‘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锦墩上的青田琵琶半抱,一时竟怔住了。第一次,有这样出身高贵的一个人,真挚地祝福她这样一个卑贱者。她垂望着款放于膝头的右手,手指上的碎宝戒指晶光耀动。“多谢三爷金口吉言。”

檐外有柳枝轻扫着窗楣,齐奢望了望那影儿,也不知究竟是何种神情,只把猫儿摩挲着,“有名字吗?”

青田含笑颔首,“在御。”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

那一刻谁也不知晓,当《诗经》里的古老可以如暗号般在无意间对上,对得不能再对的什么,就会发生。

5.

齐奢走后,段二姐马上就对这神秘豪客的身份大加盘问:“嗳,这王三爷到底是哪位?才我问了半天他也只含含糊糊地说是首辅王却钊大人家的内侄。我看他官威不小,腰里头又挂着把短刀,腿还稍稍有些跛,该是个有战功的武将。可想来想去,王家中有头有脸的又都对不上,或是才从外省进京的督抚?但年纪又太轻。死丫头,你们到底是在谁的局上认识的,你别糊弄我。……”青田自不敢妄言,只扔下一句:“还有个酒局,待我先去应酬一下,改日再与妈妈说。”就搪塞了过去。

一场酒又到了近四更,次日一觉醒来日头已老高。青田朦朦胧胧地听见屋外有动静,遂伸了个懒腰坐起,“暮云?进来吧。”

就见她贴身的侍婢暮云掀开门帘张了一眼,嘻嘻笑了,“我就不进来了,有人进来。”

暮云往边上一让,斜照而来的日光就一闪,恰好给她背后的修长身影烫上了一道金边:琼枝璧月,人争掷果之姿;斗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笔——正是状元才郎,乔运则。

青田笑了,那与她昨夜面对齐奢时的笑容全然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用力的妩媚,只有清澈见底、澄澄明明的欢和喜。她两手撑着床板,微微地仰起脸,散乱的长发直拖在枕上,“坏了,我还没梳妆呢,就这么黄着脸,乔大状元可别嫌。”

乔运则笑着来床边坐下,替青田拢起她半垂的寝衣,把额头同她碰一碰,“我最喜欢瞧你不施脂粉的样子。”

“我也只敢在你面前才素着一张脸,”她粲然地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连牙都没擦呢。”

乔运则低下头吻进了青田的嘴,他阖着眼,侧脸的轮廓细腻的像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绣像。终于,他重新张开了眼睛,近近地睇着她,“什么事急着找我?”

青田懒懒地抽身,用如释重负的轻快语气说道:“摄政王爷昨儿晚上来过了。”

乔运则的面色一紧,眼光即刻往叠在床里头的另一条绣被望去。

青田扬手就在他的胸口一拍,语带薄嗔,“偏你会瞎想,没住局。不过打了一回茶围,仍旧假托姓‘王’,同我聊了几句天、听了一支曲子,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我听他说话间竟是一点儿也没把那天我失言的事放在心上,必也不会迁怒于你,只管安心。”

乔运则沉思了一时,温柔的声音徐缓地响起:“这才叫我难以安心。摄政王爷手掌镇抚司,整肃异己、睚眦必报,就连对亲兄弟也不手软,听说就在那一天,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四弟德王。你当着他的属官出了他那样大一个丑,他却豁免重罪,现在又微服探访,只恐怕心上对你甚为喜欢。你那几位客人里,建国公冯公爷身份贵重,御史裘谨器手攥实权,尚书公子柳衙内身家丰厚,尽管个个财势傲人,可也各有顾忌,只要你不肯嫁,谁也不能把你强抬进府里。但摄政王却大不相同,他若起了垂涎之心,说句话就能霸占了你去,那时咱们俩……”

青田用一声轻叹截断了乔运则,“我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昨儿直截了当地同他表明,我虽沉沦风尘,不得不逢场作戏,但心中所爱只有你一人。朝堂党争,你死我活是一定有的,不过私底下瞧着,摄政王爷颇具悲悯之心,并不像是那种以势压人的人。设若我看走了眼,他果真在那里打我的歪念头,我也有把握应付。我天天从睁眼到闭眼都在应付男人,摄政王再怎么了不起,也是个男人。总而言之,万万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对你的前程有分毫的损害。”

“我的前程?”默默半晌后,乔运则同样叹了一声气,“我的前程难道不是你给的?三月会试那天你为我送考,一直送到了贡院考场。考场大门外有三道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正中为‘天开文运’,穿过大门、二门,就是天下寒士十年一争的‘三龙门’。我就站在龙门下回过头,望着你心里想,此一去鲤鱼跃龙门,不为经义、不为国家、也不为天下,只为你。一路走来,我的每一步都靠你提携扶持,供我生计读书、助我结交攀附,你对我倾尽所有,我又有什么可给你的?扪心自问,我甚至连你的那些客人都不如。他们为了奉承你,送你整套的柴窑酒具,用十里不断的长绸铺街,或是制一双银底镂空的龙涎香粉鞋,一踩就在地下留一朵馨香的红花,让你步步生莲……而我,我枉称什么‘大魁天下’、‘天子门生’,到今天,连填装鞋底的香料都买不起。”

青田的一对眼珠子两边摇动了几下,就直直地定在乔运则的眼睛里,“他们送我这些玩意儿,因为他们也只把我当成个玩意儿。他们爱看我唱、看我跳、看我七步成诗、看我艳冠三界,看我一下子惹人怜惜、一下子逗人开怀……就像人人都爱看角儿在戏台上虞姬舞剑、天女散花,可等散了戏,戏子累得一动不能动地倒在戏箱子上,又有谁爱看?”她盈盈地凝着他,忽而一笑,垂目执住他双手,“只有对着你,我能干干净净地素着一张脸,不用粉墨登场、千面迎看客,只有对着你,我才是我自己。没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玩意儿’罢了。阿运,我整个人都是你给的,相比起这个,其他又算什么?你可别生出这样的拙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