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师兄魏消闲见门下大弟子居然给四师弟的小徒打得败下阵来,心里很不是滋味,阴森森地加了一句:“雕虫小技?这自己创的武功能打败青城正统武艺,这‘雕虫小技’可了不起得很呀!”
杨沧浪一听,手里更是勤快,一面打一面重复地在狠狠骂着:“我劈面给你几个大耳括子,打得你省省心!”心里是怕二师哥动了真怒,他对这徒儿其实也是爱惜,打败了二师哥的得意门生,他算教导有方,脸上大大光彩:这宝贝徒弟可是打得失不得的。
关贫贱自是咬紧了牙关苦挨。那一次打得荤七八素,惨不堪言,幸好掌门师伯毕竟是个明事理的人,喝止了四师弟,邵汉霄心底里,对这个既无煊赫家声样貌又不如何的弟子,有了深刻印象。
所以这次下山,关贫贱才会有一道去的机会。
这趟下山,在全部一百二十四新进门人中,只选出十三个人,关贫贱居然就是其中一个代表,不能不说是一种殊荣。
二 看竹何须问主人
关贫贱之所以能参加这次一十三人下山“替青城派扬威立功”的行列,一般都认为是托那次关贫贱打败徐鹤龄的福。这次下山的名单,是掌门人邵汉霄亲订的,邵汉霄曾目睹关贫贱三两下手脚利落地击败徐鹤龄,邵汉霄打从心里觉得:孺子可教。
但是魏消闲当然对他大师兄的作法,很有些不满。他在“吟哦五子”中可以说是功高震主,每次青城有事,他都不匮遗力,呼驰敌阵,邵汉霄一向念其功高。
当一个掌门人,不是武功第一那么简单,还要上上下下都吃得开、支持者遍布,而且要有力,更要有班底才行,邵汉霄用人惟取其长,也不致求材若渴的去为一个小小关贫贱去得罪老二魏消闲,所以将关贫贱的名字圈出来时,一面故意他说道,“牡丹虽好,还需绿叶扶持。这次徐氏兄弟也都出马,让这浑小子去见识一下他这几位师兄的神勇,也是好的……况且……”邵仅霄偷偷用眼梢斜你睨下脸色渐宽的二师弟,又道:“这趟路远,有小关在,茱水跑腿,倒是方便多了。”
这句话不单使魏消闲心里舒服,连徐氏兄弟也好过多了,其实路上有关贫贱在,许多粗活儿,都不必自己亲自动手,倒乐得开心。
——就让这小子去吧,反正跟他又没有深仇大恨,谅他也搞不出个啥名堂来!
那时,关贫贱在青城门下,已练了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在关贫贱在练武场中以自己的招式力挫徐鹤龄后,他心里的疑团就更大、更无法消磨了:
——为什么非这样练不可呢?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多“无用的”花巧?
——究竟是那些技法“无用”是因为自己不会用?
他又想起昔日名震武林的曾太师祖:“千手剑猿”蔺俊龙。据悉他的剑法也以繁复的变化为主,曾太师祖的行侠故事,是他所向往已久的,只是,曾太师祖也是循规蹈矩来练剑的么?
——从他听来的故事中,大侠萧秋水、少侠方歌吟以及白衣方振眉这三代侠者,他们的武功家数,以及学武的过程,自习勤练、加上广识多才,武功自创一格——他们的武功也并非“武学功术院”中训练出来的啊!
关贫贱可想来想去想不透,只知道当时好像还没有什么“武学功术院”。
“武学功术院”是后来武林十一大门所推举出来的甄试学武人是不是够格的盟会,由少林、武当主掌,其他九大门派年年轮流主办。
武林人物一旦有“武学功术院”认定,即授予帜锦,那就飞黄腾达,前途无量,就算被分发到囤域去当教头,年傣也差不了,武林中人为求“武学功术院”一张帜锦,真是如痴如狂,不惜一生都为它耗上了。
关贫贱打了徐鹤龄后,回来还当众挨了师父一顿臭骂:“你这两下三脚猫的玩意,全凭好运道,才没在死掉!你少胡来一套,成就当可更高,练武功,没有‘武学功术院’的认定,就似读书人考不上京试一般,白搭啦!”
杨沧浪想想关贫贱打败了二师兄的弟子,使三师兄、五师弟刮目相看,实功大于过,所以私下柔声对他说:“你自己创些新招,虽无伤大雅,但大庭广众下,用出来的一定要是师父教你的,知道哪?”
关贫贱当然说知道。
至少他知道师父用心良苦,而且也确有为难之处。
于心而论,师父虽常打骂他,但他已觉得师父待自己确实很好的了,而且的确教给了他不少武艺。虽然他还是不满足。
这不满足并非“人心不足”的魇望,而是求知欲的不足。是以他常常一个人在习武。
久而久之,他练出了他自己的武功。
他将一些招法,尽量简化,面拳法就尽讲求实用,他尤其觉得任何招式,不外乎三诀:快、准、有力。至于好不好看,变化精不精妙,都不及打倒了敌人为要。
尤其出剑。剑在手时已可算稳操胜券,所以拔剑尤难,拔剑在手,乃从无剑到有剑的过程,拔得要比人快,要人猝不及防,而且要抢先出手,剑胜招先——这又谈何容易?
——越是不容易,越是要勤学!
所以关贫贱发奋学拔剑。如此过了一年。再次全派师兄比武时,他遇着了掌门大师兄弟徐虚怀,他们是比试竞技,故剑早在手中,而关贫贱再也不敢令师父为难,所以不敢用自己所创的招式,所以三百招下来,虽未落败,但已大汗淋漓,迭遇险招,终被邵汉霄喝止。
关贫贱不能战胜徐虚怀,而且落了下风——但这已是不得了的事儿,青城派第十六代大师兄徐虚怀居然没打掉小师弟关贫贱的剑,使得作为师父的杨沧浪脸上也堆满了笑意。
——好光彩!
掌门师兄邵汉霄的气度,可比二师弟魏消闲好多了,他也对关贫贱夸奖几句。徐虚怀也觉得这小师弟不可小觑,更加警惕自己苦练青城武功。
但关贫贱心里却不高兴。
因为他感觉到痛苦。
一,他发觉青城派的武功有很大的缺陷,但他不能说出来;二,他最擅长的武功都没有用上,所以打得甚是不痛快。
自从一年一度全派竞技以来,“吟哦五子”的门人便各自门练习,潜修的多,交手的少,以免被人估量了虚实,所以青城派的武功,就越发神秘,但也越发狭隘了。
每人都希望自己能留得一手,以待届时扬威。
关贫贱更加苦恼。
——这样下去,对青城而言,岂不固步自封?
但他人微言轻,说了又有何用?而且他自己的练法,究竟对是不对?
私自练了一年拔剑之术后、他又开始练拼剑之术——搏剑之术,青城派都教了,只是拼命的剑法呢?他自己揣想,既要动刀动枪,但是拼命了,拼命的剑术,最好不要剑术,只要平时勤练,剑招便可随机而生。
他便练“不要剑术”的剑术。其快、准、狠,都讲求实用,且一击奏效——与对方交手愈少,愈能迅速制胜,而且免使自己陷于危境。只是他不知道他这样练对不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平时他练这“舍身剑法”时,他蹲在茅坑上刺剑,剑快而准,竟能将苍蝇飞空时刺着。但刺蚊子则不易。因蚊子体积细小,比苍蝇更不着力,在半空刺戳,根本不可能贯穿,除非是用剑之尖锋之锋,方能刺着,这种练法,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希望,但关贫贱还是日日夜夜地练下去。
这次他的“锋剑”,竟刺中了一只蚊子,而不是以剑身拍击撞毙蚊子,他好高兴,一不小心,一脚滑进渠里去。那些茅坑下都是河渠,粪便是由鱼类吃了,关贫贱掉了进去,自是惹得一身臭,所幸水也不太浊,他便自水渠沉潜过去,要在河塘那边岸上冒上来。
这时他发觉渠下映着隔着水的阳光,有一蹲怪模样的石头。
这石头上竟被人用剑镂刻着几个蟹眼泡沫般大,又极其任性的字,几乎已被水草掩盖。
“嘻嘻,你是练剑得意志形时掉下来的吧,我也是,我刺中蚊子的翅翼,成功啦,好高兴,呼地滑进屎塘里来。你不要告诉别人,我要相知者知,不要杂人来烦我。若问我练剑有问心得,大哥给我说了七个字:‘看竹何须问主人’。”字写至此止,下面划刻了三柄剑交叉着。
关贫贱看得一震,竟忘形张口,一股臭水,倒灌入口,他嘴鼻皆被呛得苦不堪言,但他心中的奋悦与惊震,更无可言喻!
他记得师父说过,青城派这里曾是“千手剑猿”蔺俊龙教曾太师祖客凌云练剑的地方,而三把交叉的代号,正是曾太师祖的表记!
曾太师祖曾来过这里!
——曾太师祖也曾掉落过这里!
曾太师祖为什么会掉落到屎塘里?莫非……也是为了练这刺蚊的武艺!?……若是,自己所练的武艺,竟与近二百年前曾太师祖所练的武功相同!
关贫贱忖及此点,忍不住偷悦得要大叫起来,但一张口,一口臭水,又倒灌入口,真是辛苦难当,他忙不迭潜上岸来,全身湿淋淋的,却无比振奋,正要跑去禀告师父,忽见劈面行来的不是师父又是谁!
杨沧浪正与五师弟“楚辞一剑”文征常及一干弟子并行,见关贫贱这般狼狈相,恐又被人取笑自己有一个这等下贱的弟子,乍闻之下,又臭又腥,便恶狠狠地骂道:“死家伙,傻不愣登地,武功没练好,马步扎不紧,准是掉到屎塘去了,还不赶快去更换衣服!”
关贫贱见师父师叔来到,忙上前见札,众人在嗤笑或嫌恶声中闪让一旁,五师叔文征常本性诚笃,出身也并不好,所以对关贫贱特别照顾,觉得他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所以向不为难他,而今也挥挥手,暗示他回房更衣算了。
可是关贫贱却有话要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得期期艾艾地道:“禀告师父……我……我掉进了屎塘……我……我……”
杨沧浪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瞧你这一身粪臭,还会掉到哪里去!还禀报什么?要师父再踢你到屎塘里去么?!”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关贫贱更是满脸通红,嗫嚅他说不出话来。
三师兄寿英调笑道:“师父……关师弟是要告诉你他掉落粪唐的滋味哩……”
众人又捧腹大笑,关贫贱站又不是,走又不是,不知如何是好,二师兄盖胜豪加了一句:“怎样啦?小关……嗒嗒嗒……好滋味吧?”
大家呵呵笑了起来,大师兄牛重山比较厚道,笑着向关贫贱道:“听师父话,快去换衣服吧?”
那五师父的大徒弟,也是文征常的亲生儿子文子祥笑加了一句:“你不必吃午饭了吧?”
大家又笑个不休,关贫贱狼狈不堪地行开去“文征常声带斥责地叫了一声:“子祥!”
文于祥顿噤声不语。杨沧浪怪不好意思地向文征常道:“我这个徒弟,整日神经兮兮的……也难怪,他出身不好,脑筋不大清楚,有一搭没一搭的……”
文征常倒觉得这小子大合自己脾胃,便道:“没什么,这小子倒憨直得很。”
杨沧浪打从心里起一个突,暗忖:莫非你看上了我这个徒儿的天真和勤奋,想收揽过去,好在每年一度徒弟较技中胜我?这可是说什么也不肯的事!
当下使用语言挤兑道:“哦?可惜这小子虽出言无状,但我也毕竟教了他多年,心里不舍得紧,否则早已逐他出门墙啦。”
杨沧浪先用话封塞,文征常跟这四师哥近三十年相交,焉听不出来,心里一怔,知道杨沧浪不高兴,便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当然,当然,四师哥教出来的高徒,他日成就都是四师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