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影子渐渐缩短,日已当中。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
三个人都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每个人的手都稳如磐石。
地上的影子又渐渐由短而长。
日已偏西。
萧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便倾出。
但三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还是磐石般动也不动。
绿袍老人的神情本来很安详,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萧十一郎的苦处。
萧十一郎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得宛如被千万根针在刺着。
他头皮也有如针刺,汗已湿透衣服。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都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流出,萧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体力,和忍耐的决斗。
这是一场绝对静止的决斗。
所以这也是一场空前未有的决斗。
这一场决斗虽险恶,却不激烈,虽紧张,却不精彩。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已延续了将近五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瞧一眼。
生活在这里的人,关心的只是自己,你无论在干什么,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有人关心的。
第二十二回 最长的一夜
暮色四合。
大厅中已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宫纱灯笼也已被点燃。
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绿袍老人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肉已在轻微的跳动。
但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
萧十一郎几乎已气馁,几乎已崩溃。
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已将开始动摇。
他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这场决斗只要再延续片刻——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射出,“当”的一声,酒壶的壶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涌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满,绿袍老人手缩回,慢慢的啜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瞧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慢慢的放下酒壶,慢慢的走出八角亭,走上曲桥,猛抬头,夜色苍茫,灯光已满院。
萧十一郎站在桥头,凝注着远处的一盏纱灯,久久都未举步。
他从来也未发觉,灯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亲切。
“能活着,毕竟不是件坏事。”
只有经历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
“饭菜恐怕又凉了……”
萧十一郎悄悄揉着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天,但这一天并不是白过的。
他毕竟已有了收获。
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在酸疼,但心情却很振奋,他准备好好吃一餐,喝几杯酒,好好睡一觉。
明天他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决定他的一生。
门是开着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着急了。
“只希望她莫要又认为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们鬼混。”
萧十一郎悄悄的推开门,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远想不到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否则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推开这扇门了!
桌上摆着五盘菜:蟹粉鱼唇、八宝辣酱、清炒鳝糊、豆苗虾腰、一大盘醉转弯拼油爆虾是下酒的,一只砂锅狮子头是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位苏州大司务。
菜,也都已凉了。
桌子旁坐着一个人,在等着。
但这人并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人。
屋子里没有燃灯。
宫灯的光,从窗棂中照进来,使屋子里流动着一种散碎而朦胧的光影,他静静的坐在光影中,看来仿佛也变得很虚玄、很诡秘、很难以捉摸,几乎已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像是个幽灵。
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钟馗捉鬼图。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这幅画上,似已瞧得出神。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心就沉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灾祸的气息,而且灾祸已来到眼前,纵想避免,也已太迟了。
主人并没有回头。
萧十一郎迟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决定什么话都不说,等主人先开口。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发生了什么变化,也猜不出别人将要怎么样对付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旧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鬼,本就永远捉不尽的,钟道士又何苦多事?”
萧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主人也倒了杯酒,举杯在手,目光终于慢慢的转过来,盯着他,又
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看来已很累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还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们交手,无论用什么法子交手,都艰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