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像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未梦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是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生长的奇花异草,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泥污,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痴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了……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的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盖的,假如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的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的呆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里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已经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扫打扫,你……你能走动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洗冲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卜一郎说这句活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沈壁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来,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见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了,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摸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不同,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别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