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有回到烟火尘世的感觉了:在青壤,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无人过问。但在这个真实的法度世界,人没了,亲友是会报案的,警察是要追究盘问的。

  林伶忧心忡忡:“其实卢姐一早就疑心了,但是她跟长喜叔聊得多,知道你有家有产,觉得有身份的人不至于犯事,就没多想。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炎拓嗯了一声:“她报案了?”

  “还没,她毕竟只是家政,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去找了蔡先生。蔡先生人脉广,跟聂小姐又比较熟,后续估计挺麻烦的,我跟你打个招呼,你得有个数。”

  炎拓说:“随便了,真有事,让律师去解决吧。”

  他实在心力交瘁,不想把自己搅进这种烂摊子里,给律师砸钱,让律师想办法应付,给他清静就好。

  林伶提醒他:“我已经搬出来了,不过……课没结束,我先就近租房。我建议你也别回小院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卢姐难道还能敞开大门迎接你?”

  炎拓没说什么,沉默着挂了电话。

  是回不去了,那是聂九罗的房产,而他在法律上,和聂九罗没有任何关系,更别提现在还是个身有嫌疑的人了。

  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来路。

  枯水季,要等到秋冬,那至少……还得半年。

  ***

  炎拓没回小院,直接回了家。

  林喜柔不在了,各色大小事,终于真正回到他手上。

  公司除了一些大的决策暂时搁置外,其它倒还运转正常,毕竟是多年的企业了,即便大老板缺席,按惯性都还能拖个一年半载。

  公司事务之外,急需处理的杂事也不少,炎拓桩桩件件,逐一着手。

  ——清理了种植场的地下二层,还农场本来面目。

  ——由人事和财务牵头,专门成立了个项目组,去捋林喜柔在时、以他或者公司的名义过手的各类操作。

  ——保留了熊黑的别墅,一是留作警醒,二是别墅挂熊黑名下,他也没法处理。

  杂事之外,两件大事。

  一是父亲转手的那家矿场,那是青壤的出口之一,晾在那儿,始终不放心。而且所谓的“转手”,不过是林喜柔玩的障眼法,实际上左手转右手,还在他名下。

  炎拓了解了一下,这种废弃的矿坑,一般都是矿井口封闭就没人管了,不过按照《煤矿安全规程》,有责任心的企业会对采空区进行矸石充填,防止出现地标塌陷。

  他以此为借口,报经有关部门,表示要负起企业责任,对矿场进行充填。老实说,这一出有点莫名其妙,毕竟荒废了多年,突然来这一下,多少有点“钱多烧的”的意味,但由唐方面没有拒绝的道理——对采空区进行回填,总比来日塌陷要好。

  第二就是协助余蓉,去探南巴猴头。

  原本想亲自去,但当时在忙矿场的事,余蓉也表示自己只是先带人探路,让他确保资金到位,她得购置点厉害的装备,至于要不要他人也到场,视情况再说。

  炎拓也就没再坚持,私心里,他也觉得南巴猴头即便有鬼,也不会太凶险:毕竟最大的凶险已经在青壤经历过了,林喜柔真有什么大杀招,也不会傻到在青壤不用、却安置在南巴猴头。

  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余蓉半夜给他打电话,通知他事情完结了。

  又问他:“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

  炎拓想起押着陈福走山路、途经南巴猴头一带那晚听到的诡异嗥叫,自己也不敢肯定:“地枭?”

  余蓉说:“没错,地枭。你不是提过,林喜柔在石河不止一个落脚点,但你没去过吗?我怀疑这儿就是,依托着一个地洞拓开修成的,还整得挺好。怪不得当初换瘸爹,她要指定南巴猴头,阖着也是她老巢。另外,还有整整一大箱的泥壤。”

  炎拓紧张:“你的人,没受伤吧?”

  余蓉不屑地笑:“你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地枭?也在你的那张EXCEL表格上,做废了的那一批,有几个人专门看护,伥鬼没跑了。”

  炎拓恍然大悟。

  做废了的那一批,他一直以为做废了就是死了,居然并没有。

  据余蓉说,这批做废了的,比兽形的地枭还要恐怖,因为半人半兽,畸形的躯体间,某部分又是正常人形,直接就把雀茶给看吐了,不过好消息是,这一批肢体不协调,攻击力较弱,因为进化得不好、畏光,所以白天基本都龟缩在地洞里,晚上会被带出来遛一遛。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半夜,炎拓他们会听到怪声。

  炎拓终于明白,林喜柔为什么每年有段时间都会从石河进山了,掳人什么的大概只是顺带,只怕去探视这一批才是目的。

  他问:“那这一批,你预备怎么处理?”

  余蓉说:“和那个李月英一样,给蒋叔作伴去吧。”

  李月英,额头贯了箭,死了,但一定死不透,余蓉给她手脚都上了链铐,又在脊柱第七节 处扎了钉针,给她的活动造成一定障碍,让她留在青壤了。

  炎拓说:“这样也好。”

  又提醒她:“不管你之后去哪儿,余蓉,半年后,希望你来找我,我有事做。”

  余蓉一句“你别疯了”都到喉口了,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说:“好。”

  ***

  大事小事完结,可以专心自己的私事了。

  半年,也漫长,也短暂。

  这半年,林伶没回来,打电话过去,她只推说在学雕塑,但其实算起来,雕塑课早该结束了。

  炎拓没追问,林伶的生活,她自己决定,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尽可以在外头飞,多高多远都可以。

  老蔡那头,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炎拓并不生气,相反的,还有几分欣慰:聂九罗在这世上,除了他,还是有人牵挂着的。

  他出的唯一一趟远门,是去见詹敬。

  依然由那个金牌销售作陪,詹敬经不住酒,几旬酒过,就又怨妇样,叨叨起自己忘不了的旧情。

  炎拓觉得特别好笑,特别荒唐。

  这一回,詹敬说的比上次要详细,这人活在自己脑补的剧本里,一门心思认定裴珂的意外是聂西弘一手策划。

  炎拓突然反问他:“为什么,不能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詹敬没明白:“哈?”

  炎拓没再往下说。

  他见识过裴珂,她的心计比常人要幽深很多。

  也许当初,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蒋百川邀请裴珂走青壤,聂西弘其实不用去,更何况,两人还有个女儿,他更应该在家里照顾女儿。

  可他还是去了,也许是裴珂立主他去的,她想报复他,又要撇清自己,青壤太适合“出意外”了,而出了意外之后,蒋百川一行人,都会是这意外的见证。

  只不过事到临头,天不从人愿,反而是她出事,聂西弘一直不知道妻子的杀意,所以痛哭流涕、哀哀想念,直至萌了死志。

  是聂西弘想杀裴珂,还是裴珂想杀聂西弘,真相,只有裴珂自己知道了。

  ……

  撇除以上种种,炎拓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花在了潜水上。

  他研究潜水,请了专业教练帮自己精进水性,了解地下暗河,关心一应新出的水下器材设备,他没有悲伤,心情低落时就下水,把自己浸在水里,闭气到最后一秒。

  他经常做梦,梦见聂九罗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长发披散,双目泛红,问他:“炎拓,不是说好的吗,我在哪,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梦里,炎拓居然知道这是个梦。

  他说:“快了,阿罗,你信我,我答应过的,说话算话。”

  ***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炎拓在室内游泳池里闭气,这段时间,他的记录已经从三分五十秒跃升到四分钟。

  水面上有影光,一晃一漾,看起来很熟悉。

  炎拓哗啦一声出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是余蓉,她扎了花头巾,穿花里胡哨的衬衫,耳后挟了根烟。

  往她身后看,是雀茶,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穿一件潮牌的卫衣,带亮晶晶铆钉的马丁靴,右侧鼻翼上,居然还钉了个钻。

  炎拓叹了口气,他还记得,最初见雀茶时,她穿杏黄色的深V领长裙,一头大波浪,眉目精致如画,优雅得不行。

  近墨者黑,余蓉真是以一己之力,把雀茶的审美给带歪了。

  炎拓仰起脸,说了句:“来啦。”

  余蓉居高临下看他,看了会之后,蹲下身子:“没改主意,还是要去?”

  炎拓说:“去。”

第147章 ⑥

  还是坚持要去?

  看来这半年,也没能让这人脑子降温啊。

  余蓉眯缝了眼打量他:“炎拓,你知不知道,那是一条河?”

  这还能不知道么,炎拓笑笑出了水,拿了条干浴巾擦身子。

  余蓉:“你知不知道,河水是一直在流动的?尤其是丰水季的时候,水势很急。”

  炎拓问她:“要喝点什么吗?”

  余蓉可不吃他这套:“我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是往东流的,咱们这块,是黄河流域,那条涧水很有可能是最终流进黄河的。”

  然后百川归海。

  都没错,炎拓纳闷地看她:“你想说什么?”

  还搁这装傻呢,余蓉真是要气笑了:“你听说过谁掉进汹涌的黄河里,隔了七八个月,还能原地打捞上来的?尸体早就不在那了,炎拓。”

  炎拓说:“你敢百分百肯定?”

  余蓉一时哑然,这谁敢说百分百呢。

  炎拓笑起来,笑容里隐有得色:“你看,你也不敢把话说死,阿罗在不在那,咱们得看了才知道。”

  不远处,雀茶叹了口气,二郎腿换了个边跷:这次来的路上,余蓉就说一定要把炎拓给当头喝醒,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余蓉执拗劲儿上来了:“炎拓,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聂二还没死呢?”

  炎拓居然认真回答她:“都说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承认对不对?”

  这是疯入脑髓了吧,余蓉匪夷所思:“你不是亲眼见到裴珂把她给……”

  炎拓:“当时光线暗,我的状态也很激动,我不能确定阿罗是不是真的死了。”

  “裴珂后来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只是嘴上说了,又没有给出确凿证明。”

  余蓉倒吸一口凉气。

  她算是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只要我不承认,一切就不是真的”,炎拓真是朵奇葩,挖空心思地用1%的可能性撬翻99%的事实,说服了自己不说,还想去说服全世界。

  她问:“如果你永远找不到聂二的尸体,那在你心里,她就一直活着?”

  炎拓把球抛回给她:“你这话说的……尸体都没有,干嘛一定要咬定人家死了呢?活着不好吗?只是我没找到而已。”

  他擦着头发,径自去冲淋。

  余蓉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老话说得没错,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人装得上瘾了,堵住了耳朵,就当漫天雷响不存在。

  雀茶劝她:“算啦。”

  余蓉:“不是,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呢?”

  一句话,忽然让雀茶生出许多感慨来:“这世上,太多人说放弃就放弃了。当初,我带走孙周,那个乔亚没怎么挣扎就放弃他了;还有我和老蒋,是怎么两相弃,你是看到的。如今,有一个不肯放弃的,不好吗?”

  “可是他不清醒啊。”

  雀茶说:“如果他不清醒比较快乐,那就让他不清醒好了,他不清醒,又没祸害他人,非矫正他干嘛呢。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清醒?兴许他比谁都清醒。”

  兴许他比谁都清醒,只不过,一再拒绝真相的来临,像个赖皮的孩子,能拖几时是几时罢了。

  ***

  又到入山口。

  孙理和其它几个人也都来了,半为帮忙,半为探望一下蒋百川。

  半年,还不至于物是人非,附近的骡夫都在,骡子也在,且队伍更壮大了。

  骡夫还认识余蓉,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余教授,又来做研究啦?”

  为了跟教授的形象相契合,余蓉没敢穿得太花哨,花头巾换成了素色,鼻梁上还架了副没度数的眼镜。

  她推着眼镜回答:“是啊,学校课题任务重,又来了。”

  ……

  炎拓购置的装备不少,得分好几趟运进去,不过多是气瓶、潜水服、配重带、潜水手电等常规水下装备,很多最新式的装备带不进去,因为下金人门的通道太窄了,水下推进器都得选可拆解和轻巧款的。

  炎拓和余蓉作为前队,押了一部分装备先行入山。

  路上,不可避免地又聊到了裴珂,半年过去,不知道她的计划是不是推进得顺利,也不知道失踪的同伴中,有多少人已经以白瞳鬼的面目“重生”了。

  余蓉忽然冒出一句:“别人我不知道,邢深……估计挺能适应,这个人,一直觉得生错了时代,到了下头,没准去对了地方、如鱼得水。”

  炎拓没说什么,如果事已至此,那能适应也挺好,希望立足悬崖的,悬崖都能生花,陷身渊底的,渊底亦能有芳华。

  过了会,他问:“还有机会见到他的吧?”

  余蓉随口回答:“能吧,如果他像裴珂那样,一时兴起,跑去涧水,那是有机会见到的。不过还是别了,万一他想带我下去‘享福’,我可消受不起。”

  炎拓只把她前半句话听进去了。

  ——能吧。

  这么多人,都有可能再见到,老天公平点,也分点机会给阿罗吧。

  ***

  几个人在外洞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开工,各司其职。

  炎拓、余蓉和雀茶带头批装备去涧水,孙理他们几个分作两班,轮流值守金人门、接应骡夫送进来的新物资,以及往涧水分批次运送。

  金人门闭锁了几个月,再次开启,气味都有点滞涩了,也许是因为到了枯水期,风声偃息,放眼看去,一片死寂。

  孙理有点忐忑:“蓉姐,蒋……蒋叔去哪了啊?”

  余蓉说:“下头这么大,未必老在这儿窝着,在哪都有可能,安心等着吧,这趟留得时间长,总能见着的。”

  说完,招呼炎拓和雀茶上路。

  炎拓带了几辆可组装的小拖车进来,虽说下头的地并不平整,但有拖车总好过人力背负,他和余蓉两个轮换着拉车,雀茶间或搭把手。

  每走一段路,余蓉就会登上高垛嘬哨,试图把蒋百川给引出来,雀茶心情复杂,又想看看他,又觉得不如不见。

  行过半程,眼见毫无回应,雀茶忍不住开口:“余蓉,会不会是下头没吃的,老蒋给……饿死了啊?”

  话未说完,炎拓突然一把抄起拖车上挂着的枪,枪口前指,厉声喝了句:“谁?”

  卧槽,有情况吗?余蓉暗骂自己大意,也同时抄枪——虽说大家都默认青壤之内已经太平,但就怕万一,所以必要的家伙都带上了,甚至比上次备得更全,连催泪弹都有。

  一喝之后,非但并没什么异状,连刚刚炎拓听到的异响都停止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冲余蓉打了个手势,端着枪,慢慢绕过遮挡视线的高垛。

  下一秒,他吁了口气,枪口垂下,神色却有点复杂,说了句:“是李月英。”

  李月英?

  余蓉颇反应了几秒,下意识走上前来。

  这也是个“老朋友”了。

  李月英正蹲在高垛的背面,因为暴瘦的关系,整个人似乎比之前小了一圈。

  她手里攥着半只老鼠,是不是老鼠不肯定,炎拓只是从她指缝里垂下的、犹在轻甩的细尾巴判断的,之所以说是“半只”,是因为那东西的头已经没了,而李月英的嘴巴里鼓囊囊的。

  他刚刚听到的声响,原来是她“进食”时发出的,她是被他们打扰、吓停了。

  双方对视了一会之后,李月英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啮噬,手腕间的链铐相碰,叮叮作响。

  炎拓心里堵得慌,说:“走吧。”

  走了一段之后,回头去望,李月英还蹲在那儿,肩头微微耸动、小口吞咽。

  炎拓说:“我们和它们……一定要这样吗?”

  这话没说全,但余蓉听懂了,任谁看过刚刚那场面,心情都昂扬不起来,她闷闷回了句:“没办法,共存不了。”

  共存不了。

  她甚至都没办法给蒋百川找个周全体面的去处,上哪顾得上李月英呢。

  ***

  又到涧水。

  枯水季果然是又一番景象,水位低了约莫一米多,而且肉眼看去,水是几乎不流的。当然,“不流”只是假象,炎拓清楚,只要入水,即刻就能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推动力。

  小拖车在水岸边停下,拖车上挂了盏用于照明的营地灯,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这仅有的光像旷野里的一点孤火,渐渐地,就勾勒出了附近炎拓曾经留下的、夜光漆的幽亮。

  ——阿罗,你在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余蓉四下看看:“从哪开始?”

  炎拓抬起手,指向河面上悬着的一根箭绳:“那儿,裴珂站在那儿祭奠阿罗,她应该就是在那把阿罗扔下去的。”

  他得从那儿开始,水流经的地方,就是他要一寸寸探寻的地方。

  ***

  因为是探河,深度有限,比实际的潜水要轻松很多,深度计指北针什么的都不用带了,配重也就象征性地系一些,炎拓穿好全套潜服潜靴,臂配潜水刀,背了气瓶以及推进器,又在腰上牵了潜水行进绳——一般水底洞穴探险,行进绳的作用是防潜水员迷路,如今一条涧水,只有一个流向,迷路是不大可能的,牵绳只是防出意外。

  照例,由余蓉缀他下去。

  余蓉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再泼他冷水,但下河在即,看涧水黑黝黝地泛亮,心里忽然紧张,问他:“炎拓,你真想好了?我跟你说啊,涧水不是人工湖,里头不长小鱼小虾,万一有史前巨鳄什么的……”

  泰国鳄多,恐怖探险电影也多,余蓉本能地觉得,只要是涉及到地底、河流,里头绝不会太平。

  炎拓迟疑了一下,要是此行真一无所获、反喂了怪物,那他这半年筹谋,可就成了为水畜送餐饭了。

  但也只是略一犹疑,很快就笑了,说:“想好了。”

  余蓉一声叹息,目送炎拓入水。

  ……

  这条涧水很长,想检索河底,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事的,余蓉和雀茶都做好了长时间作业的准备。

  炎拓在水里行进,她们也就在岸上跟着迁移,先行去下一程等着炎拓。怕孙理他们进来送物资找不着人,还用夜光漆在地面喷出行进的箭头。

  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为炎拓做后勤辅助。

  ——比如生火,以便炎拓上来烘烤。秋冬枯水季,地下河温度很低,即便有潜水服,炎拓每次上来,依然被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那些蓄电池式的保暖装备,一一比较下来,哪个都没有火堆实用。

  ——比如做饭,尽量还整些热乎的。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让人水淋淋上来,顿顿只啃压缩饼干。

  ——比如备好新一轮的潜水手电、气瓶,给推进器更换新的蓄电池。

  ——比如警戒,这里是涧水,是边界,得时时提高警惕。

  有一次,见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议,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绝了。

  余蓉误会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细?我做事不让人放心?”

  炎拓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怕水里有东西。”

  万一水里有东西,伤到余蓉就不好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何必拉着余蓉一起呢?

  ***

  蒋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现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无聊,再一次嘬哨尝试,起初以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之后,对岸渐渐传来异响。

  居然是对岸?余蓉和雀茶都有点紧张,一个枪上膛,一个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简易面罩给戴上的想法,这样,一有不对,她就可以投放催泪弹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蒋百川出现了。

  细想也不奇怪,一道涧水,拦不住什么的,蒋百川可以在涧水这头,也可以去那头,他已经兽化,非人非枭,也无所谓什么一入黑白涧、变不变了。

  也许是那一头的吃食好,和李月英不同,蒋百川居然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比从前大了一个号,一张尖酸扭曲的脸上,呈现一派剑拔弩张式的凶悍。

  雀茶惊得瞠目结舌,她觉得相见真不如不见:兽化之后失去神智的蒋百川、出奇适应青壤的蒋百川,这一个个新的形象,把她记忆中的那个蒋百川一点点挤压到失色、失真。

  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少女时爱上的蒋百川是什么样子了。

  蒋百川在对岸急得又挠地又倒气,估计是找不到口子过来,过了会,向一侧飞奔着去了。

  余蓉大致猜到,这一带没有箭绳搭桥,蒋百川估计是找能渡水的绳桥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蒋百川就顺着这一侧的河岸向着两人飞奔,那架势,看着还挺雀跃,余蓉扔了块早上刚送进来的大排肉过去,蒋百川半途飞纵扑下,绕着肉团团乱转,兴奋地像过了年。

  雀茶喃喃说了句:“我下次不来了。”

  不想再看见蒋百川了,哪怕彼此间爱早就没了,也希望各自都体体面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

  再长的河流都有尽头,第七天,涧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说,涧水流到了青壤这个地下大空洞的尽头。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不能劳累或者气瓶耗尽时浮上水面呼气透气,即将进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满的洞窟河道。

  气瓶在水底的支撑时间约莫是一个小时,推进器也是同样,即便他能做到心态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气支撑行进、以人力漂游辅助推进器,也最多把时间多延长二十分钟。

  八十分钟,还要算上返程,除以二之后,他至多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因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气量和推进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钟已经是极限。

  从小院到涧水,从涧水到探河,他走到最后一程了。

  这七天,余蓉是眼看着炎拓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她觉得雀茶说得没错,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谁都清醒,只是别人不能给他信心,不给他造梦,他就为自己造出了一个来。

  现在,他走到梦的边缘了,再走下去,这梦就要破了。

  她想给炎拓留点念想,能拖几时是几时:“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装备,下次再来?”

  炎拓抱着新换上蓄电池的推进器坐在河岸边,低下头,剥开一粒巧克力塞进嘴里,说:“就这次吧。”

  余蓉没看他:“炎拓,都走到这份上了,可以摊开了说吗?这四十分钟走完,再没收获,咱可以学会放弃了吧?”

  炎拓说:“我不是不能放弃,只是,我还没尽全力,一个人,没尽全力就放弃,以后想起来,一辈子都会有遗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不是,咱接下来就尽到全力了啊,四十分钟啊炎拓。”

  炎拓摇头:“没有,也许再过几年,科技更先进,就不止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了。到时候,我还能再来。其实,即便是现在,有一款常压潜水服,也已经能达到水下作业五十小时了。”

  他查过售价,八百来万,能负担得起,就是太大了,过不了金人门,还需要船只做后援,不现实。

  可以后,以后说不定,电脑都可以从台式到微型,他总有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之前她跟雀茶吐槽这一点时,雀茶就说了:“炎拓这人,比咱俩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为了复仇,在林喜柔身边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不是,我也会放弃的。”

  上一次,他就放弃了,吞了一颗折起的星。

  他也会放弃的,心死了,志灭了,就会放弃,可现在,他的心还没死,还嘭嘭跳着呢。

  他微笑着跟余蓉和雀茶招手道别,再一次下了水。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前方黑压压的,洞口如一张掀开的大嘴,潜水手电的光直直刺进去,像极了体检时,医生打着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稳推进器,身子尽量不动、只顺水推,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和用气量,往这咽喉更深处行进。

  ***

  一路上,安静极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不必要的抖动扬起泥沙、造成可见度的下降,虽然他带的这款手电,亮度最高可到六千流明,高亮状态下能支撑一百二十分钟,泥水再浑浊也不是问题。

  水里有浮游生物,动植物都有,也认不出是什么,有些一蓬一蓬,有些一条一条,都很和缓地从炎拓身边飘过,如果不是残压计和计时器荧蓝色的数值始终在提醒他,他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到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不上不下,无依无靠,手电光探亮前路,胳膊渐渐发颤,好不甘心啊,前头还有路,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继续了?

  再多四分钟吧,他已经能做到四分钟闭气,还能为自己多换几步路。

  炎拓心一横,继续前进,残压和计时的数值跳得让人心烦。

  两分十秒的时候,手电光的尽头处,忽然有了些异样。

  说不上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河道两边坑坑洼洼,不像之前几天经过时那么顺滑——当然,“顺滑”只是比较而言,河道也不可能平顺光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