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炎拓也说不清是第几次被余蓉晃醒了。

  两人疲惫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狼狈如鬼的惨相,余蓉苦笑一下,说:“也不知道到哪了,报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吧,你有什么遗言没有?趁着你还有气,先说了吧。”

  根据两人的状态判断,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后死的那个。

  炎拓看了她一会:“我还没找着阿罗呢,我死不了。”

  余蓉噗地笑出来,她不是有心浇炎拓冷水,只是习惯了有话直说:“你烧得跟块炭似的,我们板牙村,有个出了名的、脑壳烧坏了的,叫马憨子,我看你跟他也就一线之差了。”

  “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们到了金人门,走出林子,还得一两天呢。金人门那,只留了雀茶和孙理,现在还不知道她那头是不是正常——就算正常,谁有那力气把你抬出去?”

  炎拓说:“我不会死。”

  聂九罗没有亲人了,如果他死了,再也没人会找她了。

  他不死,脑壳也不能烧坏,他得清清醒醒地活着,再回来。

  他缓了会,积攒了点力气,慢慢给余蓉交代:“下头没信号,我和阿罗的日常用品,都在上头。你找到我手机,联系人里,有个叫吕现的。”

  “打卫星电话给他,把我情况告诉他,让他带足药品设备,赶到山林口等着,或者,你能提供路线,就让他雇向导和帮手往里走。”

  “两边开走,这样能节省时间,他这人不错,就是爱贪利,胆儿还小,他不来,你就开价,随便开价,加吓唬他,会来的。”

  余蓉机械地听着,肚子一连串地咕噜响。

  炎拓是不是太乐观了?现在居然还在考虑医生、救护。

  她只想吃东西,有块面包都是好的。

  炎拓接着往下说,语气很平静:“如果我命不好,死早了,死在什么希望都还没看到的时候,那,你可以吃我。”

  余蓉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吓精神了:“你特么胡说八道什么?就你那身臭肉,我下得去嘴么?”

  又后怕似地喃喃:“我特么吃人,吃你,那我跟地枭有什么区别?”

  地枭吃人,还能往天性上赖,她下这个口,还能是人吗?

  炎拓笑了笑,轻声说:“交代遗言么,趁我还有气,让我把话说全乎了。你要是过不了心里的槛,那就饿死好了。要是实在饿疯了,想活,手头又只有我这块大肉,那可以吃,我授权了。”

  余蓉没吭声,伸手压住肚子,防它再发出声响,身上一粒粒的,泛起的都是鸡皮疙瘩。

  炎拓继续把话说完:“你要是觉得吃了我过意不去,那就顺便帮我做点事。”

  “一是,就把我葬在黑白涧边上吧,二是,帮我打听一下阿罗的下落,坟前跟我讲一声。妹妹的下落,我已经差不多知道了,阿罗的,我死了都还挂着。”

  就说到这吧,想想也没别的要说的了,都交代完了。

  说了这么多话,炎拓太累了,他阖上眼皮,眼前始终跳白、发花。

  迷迷糊糊间,忽然看到母亲林喜柔,盘腿坐在疗养院的那张床上,一直在定定看他,眼神里,无限温柔,也无限凄凉。

  还有父亲炎还山,立在床边,还是那副病重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嘴唇慢慢翕动着,似乎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讲。

  炎拓在心里说:爸,妈,保佑我吧,别让我死,这次,别让我死。

  炎心他是见到了,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还有阿罗,忽然就没了,连下落都没有。

  这次,别让他死,再多给他点时间。

  正意识溃散间,听到余蓉怒喝了句:“谁?!”

  谁?还能有谁?又遇到谁了?

  炎拓心底忽然生出些微茫的希望,他艰难地掀开眼皮。

  余蓉正侧着头,看向斜前方,脊背耸起,手臂发颤,手中紧紧握着捡回来的、聂九罗的那把匕首。

  炎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一丛高垛背后,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正慢慢踱出。

第141章 ②⑥

  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目,一串老迈而衰弱的咳嗽声已经传了过来。

  炎拓心中一动,他想起一个人。

  李月英。

  那个原本应该和林喜柔待在一起,却离奇中道消失、自顾自逃命的李月英?

  人出来了,还真是。

  炎拓有些感慨:林喜柔那头,算是全灭了吧,这个心怀鬼胎的,反而苟到了现在,看来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总有幸运儿诞生,就是从来搞不清,这幸运的标准是什么。

  余蓉却没认出来,她只过一眼李月英的照片,真人从没打过照面,是以没什么印象。

  炎拓提醒她:“跟着林喜柔的,地枭。”

  卧槽,地枭!

  余蓉周身绷紧,作势就要起身,然而腿上一软,身子晃了晃,半跪着撑住,这才没倒。

  实在也是不剩什么力气了,余蓉咬了咬牙,警惕地看越走越近的李月英。

  李月英也是运气好,趁着聂九罗和林喜柔她们打斗时摸黑跑了,她一个人、目标小,找了处旮旯龟缩起来,居然一直没被发现,捱到风平浪静之后,原计划是尽快离开青壤,然而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对路线也不是很熟,兜了两天的圈子,被这头的动静给吸引过来。

  真不错,眼前这两个,都是有骨架有肉、却饿到没什么战斗力的。

  李月英舔了舔嘴唇,她也饿了。

  余蓉心头一凛,她跟野兽打的交道多,对这种动作有一种天然的警醒。

  炎拓苦笑:“早知道喂她,还不如喂你呢。”

  这是怕什么来什么了?余蓉有点不敢相信:“她这种的,不是不杂食吗?”

  她不知道李月英是个已经断了血囊的,杂不杂食已经无所谓了。

  炎拓也说不清:“饿慌了吧,狗牙当初,也杂食了。”

  狗牙杂食,还有林喜柔出面主持规矩,李月英现在,得无法无天了。

  李月英跟这俩都不熟,也不准备打招呼,她纯粹以端详猎物的姿态看两人:男的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不足为惧,女的似乎还能蹦跶两下,那就先对付女的吧,把女的搞定了,就能开餐了。

  炎拓压低声音:“你还能跑么?要么,把她引过来,我想办法死抱住她,拖点时间,你能跑多远跑多远吧。”

  反正遗言也交代了,死法他不在乎,还能发挥点余热就不赖,骨头和肉,算是没白长。

  余蓉没吭声,她觉得自己不该往这处想,但还是没忍住,衡量了一下可能性。

  其实是可行的,她熟悉野兽,一般野兽吃饱了,就会懒上好一阵子,猎物从近旁经过都懒得扑——李月英这体量,一个人足够她吃了,如果真被炎拓缠上了,她未必非得来撵她。

  可是,这么做合适吗……

  正想着,李月英已经弯下腰,双手成爪、两臂支地,后背高高拱起——明明是个人相,也做了这么多年人,居然瞬间就能退回兽态,毫无违和感。

  再然后,她双足一蹬,直直窜扑了过来。

  余蓉头皮发麻,这女的看上去老弱多病,真动起手来,居然带一股凌厉狠辣劲,这要换了平时,自己也不怕和她比划两下,可现在……

  她省着力气攒着劲,直到李月英已经纵到身前了,才猛然侧身一闪。

  李月英气势正盛,一扑走空完全无所谓,一个猱身转向,又向余蓉面门抓过来,完全把边上躺着的炎拓当死人。

  炎拓躺了那么久,多少也缓了点劲,他觑准李月英的所在,一咬牙起身就扑,原本是想把李月英给扑翻,然而高估了自己现下的能耐——身子起到一半就泄了劲。

  只能做到多少是多少了,炎拓放弃了之前的打算,一把抱住了李月英的小腿。

  以他现在的力气,已经做不到把李月英给抱拖回来了,只能加押上自己全身的重量,给她多制造点障碍。

  任谁的腿上忽然缀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都绝不是件舒心事,李月英踉跄一绊,勃然大怒,回身就往炎拓身上抓来。

  余蓉知道这是炎拓在给自己制造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几乎就要狂奔出去,但刹那间,脑子里又掠过一个念头:我特么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命或许是能保,但后半辈子的觉,还能睡得安稳吗?

  余蓉心一横,大喝一声,回过身扬刀就斩,李月英仿佛是背后长了眼,右肩一沉,直接把这刀避了过去,反而是余蓉用尽全力、没收住势,脚下被炎拓身子一绊,硬生生栽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觉颈后剧痛,是李月英趋身过来,一爪抓进她后颈,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来。

  被抓伤了?

  余蓉心下一凉,现在这情势,被抓伤等同于没了半条命,孙周就是前车之鉴。

  她心下狂怒,存了个我死你也要大出血的念头,反手冲着李月英面门也是一抓,然而李月英的反应何其之快,手上急撒——余蓉完全是依赖着李月英的这一拎才稳住身子的,她这一撒手,余蓉身体自然跌落,反手一抓也就落了空。

  这还没完,李月英撒手之后,身子跟进,顺手又是一记下抓,这一抓直抠余蓉双目,看情形,不抓瞎两只眼也要废个一只。

  余蓉目眦欲裂,看李月英狰狞嘴脸,只恨自己气力不济、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嗖的一声,李月英的脑袋重重一偏,忽然僵了一下。

  是有一支锃亮的不锈钢箭破空而至,锋锐无比,从李月英左太阳穴进、右太阳穴出,横冲贯额,像是左右额上都长了角、挂了翅。

  余蓉愣愣地看李月英。

  李月英也一脸惊愕地看余蓉,她嘴唇翕动了下,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抖索地抬起手,摸了摸一边额角处探出的箭锋。

  不远处,传来雀茶跑得气喘吁吁的声音:“余蓉,余蓉!”

  余蓉没再管李月英了,循向看去。

  来的真是雀茶,人在十几米开外,手上拎弩肩上背囊,她身后十来米外,还跟了两个,三条人影,一前两后,那形状排布,有点像小时候看天上飞雁排成的人字掠形。

  余蓉长舒了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李月英才终于真的、歪倒了下去。

  那一头,炎拓还没松手,他用了全力,胳膊都抱僵了,一时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松开李月英的腿了。

  他轻声问了句:“是我们的人来了吗?”

  余蓉低声喃喃了句:“是啊。”

  她有点奇怪,自己只留了雀茶和孙理两个人守门,怎么现在往这头跑的,居然有三个人。

  那金人门那呢,还留着人吗?

  无所谓了,一处有一处的遭遇,一处有一处的故事,亏得安排了雀茶留下守门,要是让她随队,估计早壮烈了,也就没眼前这桩事了。

  余蓉闭上眼睛。

  她真是太累了。

  ***

  炎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山林道上。

  跟之前一样,也是觉得身子晃晃悠悠,但不一样的是,他听到鸟雀啁啾,闻到土壤和清新草叶的味道,还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那种别样的暖。

  这是……出来了?

  炎拓心头一惊,下意识想睁开眼睛,眼皮很沉,几次都没能掀开,倒是耳朵挺灵,听到絮絮的说话声。

  “可出大太阳了,蓉姐这下有救了。”

  “可不是,昨晚上我都睡不着,就怕今天是个阴天。”

  蓉姐……余蓉?

  想起来了,余蓉好像是被李月英抓伤了,盼着出大太阳,是要用天生火吧。

  声音忽然低了一度,还带了些许慎重。

  “但是……蒋叔,没办法了吧?”

  “红线贯瞳,肯定是没辙了,蓉姐也愁呢,你说拿蒋叔怎么办才好……”

  炎拓睁开眼睛。

  眼前还是一片黑,这是遮了眼罩,炎拓没多想,顺手摘下,摘掉的同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遮:白热的光亮刹那间入眼,激得他痛哼一声,又赶紧闭上。

  眼前一片血点,仿佛有无数牛毛样的细针在密戳。

  担架立时停下、搁放在地,有人经验老到地安慰他:“没事,地下待久了,上来要醒眼,不能像你这样猛开眼。”

  另一个人则咣当晃水杯:“喝点水吧,早上烧的,还热着呢,撕了片面包进去泡,不好吃,但适合你这样的。蓉姐说,完了再给你含个参片,回头见到那个吕什么先生,就妥了。”

  炎拓没说话。

  他是趴在担架上的,后背似乎处理过,但已经完全没了感觉,他甚至起了个荒谬的念头,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长后背。

  ***

  从这两人嘴里,炎拓大致知道了金人门那头发生的事。

  这两个人,是随着蒋百川一起被林喜柔绑架的人质,囚禁期间,几次转移,最后一次,就是进的青壤。

  当人质的,生死永远未卜,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换人什么的,说好听点是得救,说不好听就是大限将至,所以都思谋着伺机逃跑。

  机会出现得很突然,有长白眼珠子的怪物突然出现,且来势汹汹。

  队伍轰然大乱,有那胆子小的,或者反应迟钝的,基本也就当场交代了,这俩属于机灵的,及时自保、寻机逃跑,而且策略正确——都盯住了蒋百川。

  识途要靠老马,蒋百川在青壤几进几出,没人比他对路更熟。

  但又不敢太过靠近、只能远远盯着,因为同为人质,知道他在地枭手上伤了皮肉,是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的炸弹。

  很幸运,一路上没再出别的状况,大概是因为金人门属于青壤的边缘,对于白瞳鬼来说,太过接近“地上”,所以对这个方向的搜捕相对潦草。

  蒋百川到达金人门时,两人离得还远,近前时看到变故陡生:蒋百川突然发难,而雀茶一箭放出,把蒋百川射翻在地,又吩咐孙理上去,把蒋百川绑了个结实。

  两人吓得没敢再靠近,磨叽半天才亮明身份、抖抖索索往那头喊话。

  雀茶谨慎得很,远远扔了绳子过来,让两人脱掉衣裤,只留裤衩,然后互相帮着绑住手,一个一个蹦过来,让孙理检查身体皮肉,这期间,她一直搭箭在弦,声明只要敢轻举妄动,她就放箭。

  这谁还敢乱动?

  两人老老实实,一一照办,也先后过关,加入守门小队,领到了吃食。

  这之后,又有一个逃了回来的,不过不是人质,是邢深那队的,也是个从白瞳鬼手下得以脱身的幸运儿。

  至此,雀茶那头,加上蒋百川,人数蹿升为六个。

  对里头的情形,通过逃回来的这几个人,雀茶约略有了了解,虽然担心余蓉的处境,但自忖没那个能力进去打援,于是以守为主,稳扎稳打,寄希望于能有更多的人逃回来。

  转眼两天过去,周遭毫无动静,也正是因为这种风平浪静,让雀茶等“甲不离身”的戒备状态有所放松。

  但总不能这么漫无目的地等下去,是走是留,得有个决断,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先沿着安全地带、即夜光石分布密集的地带谨慎搜找,再做进一步打算。

  ***

  傍晚时分,几人和按照路线往里走的吕现一行中道汇合。

  抬担架的两人向吕现移交了炎拓之后当即回返,余蓉打算在金人门一带再守几天,看看能不能再捡回几个——青壤那么大,也许还有人在里头兜着圈、没找着方向呢?

  吕现这人有个好处:炎拓没什么危险时,他尽可以嘴欠打诨,但人真有事时,他还是专业和敬业的。

  收到伤情照片之后,他就广掘人脉,联系了自己在外科以及骨科的各位师兄师姐,研究该怎么用药、清创、缝合,以及有可能引发怎样的并发症、该辅以怎样的后续医疗保障。

  现在接到人了,先不废话,立马设帐开展工作,因为余蓉放话说“一切按最高规格来,费用不是问题”,他甚至还带了个助手随行。

  炎拓用了麻药之后就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是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药劲没过,脑子昏昏沉沉,看人也看不清,只觉得吕现的一张大脸像胀气的馒头,在眼前飘。

  吕现说:“炎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语气,炎拓觉得自己可能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吕现:“……我估摸着你会生一场大病,你这身体,这次真耗到老本了。”

  炎拓阖上眼皮,脑袋沉重无比。

  他想起聂九罗,她吞下生死刀磋磨的粉末之后,也是在透支身体吧,耗得比他厉害多了。

  吕现:“你这伤,我能使的招是全用了,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建议你还是进医院观察,一周内状态稳定了再居家休养,医生要是问伤怎么来的……”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盗猎去了?炎拓,不是我说啊,你别跟着你小阿姨掺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迟早出事,我估计……连我到时候都够呛。”

  他真是挺愁的,老早就计划着把自己摘出来、摘干净,这一拖再拖的,反而越陷越深。

  炎拓笑了一下,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放心吧,我林姨……回老家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公司以后,只做业务……你要是想辞职,打报告,我批。”

  吕现吓了一跳,这走向太过突然,哪有说洗手就洗手的,他怀疑炎拓是在说胡话。

  他清了清嗓子:“那咱……上路了啊,我觉得,就住家附近的医院就行……”

  炎拓摇头:“不回……家住。”

  吕现愣了一下:“那去哪住啊?”

  炎拓没再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手上蜷抓:“我……刀呢?”

  刀啊,想起来了,是有一把,跟炎拓一起移交过来的,吕现赶紧拿过来给他,又小心提醒:“刀鞘没有,用一块皮子包着刃的,你小心点啊。”

  炎拓握住裹着皮子的刀身,一颗心慢慢安稳下来。

  阿罗一定没死,死了的话,白瞳鬼把她的尸体扔在当地就好,何必还费劲带走呢?

  一定没死,还有见的机会,他要尽快恢复,再入金人门。

  就是……白瞳鬼为什么要放过他呢?

  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放过他呢?

  【终曲】

第142章 ①

  炎拓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真让吕现给说中了,这趟受伤,惹来汹汹一场大病,把前段时间被关在矿底时种下的病因给成倍诱成了果,检测下来,生化全项有一半都有偏差,慌得医生还以为是工作程序出了错,急嘈嘈地要求重新再来一次。

  炎拓自己倒觉得还好,还能喘气能走路,于他来说挺知足的。

  这期间,他一直和余蓉保持联系。

  余蓉还在金人门,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继续找人。

  因为日复一日的太平无事,余蓉她们胆子渐大,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外围搜寻,有一次甚至深入到了人俑丛,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无所获。

  余蓉跟炎拓抱怨说:“我现在相信冯蜜的话了,什么白瞳鬼、枭鬼,真的是从来都不上来的,也是邪门了,就那么一次,怎么就叫我们给撞上了?邢深这手气,用在什么地方不好?”

  二是驯蒋百川。

  炎拓听到这话,半天没作声。

  余蓉大概也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的。”

  驯蒋百川跟驯孙周不同,毕竟熟人、长辈。

  余蓉有想过把蒋百川送去精神病院,再一想不妥,蒋百川这种的,跟有攻击性的疯子不一样,他嗜血食肉,兼具诡诈,在精神病院待着,保不齐日后会闹出大事来。

  所以得驯,至少得驯成孙周那样,知道避人、不伤人。

  她说:“以前带着孙周的时候,聂二就总有意见,说是把人当畜生一样使,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又没个山林可以放归。”

  “我想过了,青壤这么大,就让蒋叔留在这吧,也算是有个自由的空间。这地下总有能逮能吃的,大不了隔段日子过来投喂一下。”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炎拓问她:“你大概会在那待多久?我会尽快……”

  余蓉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老大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别尽快,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炎拓,你的事,我管不着,但请你有那个能力了再折腾,别拖个一步三喘的身体过来,要我们抬要我们拽,尽给我们找麻烦。”

  炎拓被她呛得无言以对,顿了顿才说:“还有件事……”

  他把进山路经南巴猴头时,夜半听到的怪声给余蓉说了。

  “林喜柔最初绑了瘸爹他们,约见的地点就是南巴猴头,虽说后来你们都没去,但我一直觉得,那里应该有点蹊跷。不管是南巴猴头还是我爸的那个矿坑,我感觉都得有个善后。你们要是还有余力,费用我解决。”

  他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现在,余蓉那头的人手也寒碜。

  余蓉没异议,说:“桩桩件件的,慢慢来吧。”

  ***

  一周之后,炎拓出了院,没要任何人送,自己回了小院。

  到的时候是傍晚,夕阳坠得很低,红金色的日影斜铺进通往小院的巷子,炫扬开一种荒诞的、与心静不合的热闹。

  炎拓一个人走过日影,走近熟悉的院门,伸手想叩,听到里头传来笑闹声。

  好像是卢姐,笑得险些岔气,说:“让林伶评评理,我这饺子,怎么就像窝头了?”

  长喜叔也在笑,印象中,从来没听过刘长喜笑这么开怀:“你看这饺子,教这么多天教不会,做别的一点就透,你是跟饺子有仇啊?”

  林伶也笑得咯咯的,不过显见的偏向卢姐:“能吃就行,味对了就行,反正吃进肚子里,好看不好看的,不重要。”

  ……

  真是热闹啊。

  炎拓收回叩门的手,倚着门,在跨槛上坐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不想进去,觉得自己和门的那一边格格不入,进去了会破坏气氛。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坐到天都黑了,夜凉开始浸人,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卢姐出来扔垃圾,冷不丁看到门口黑漆漆地窝了个人,吓得“呀”一声,连退了好几步。

  炎拓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叫了声:“卢姐。”

  檐下有灯,卢姐认出他来,笑着拍拍心口压惊,说:“哎呦,怎么坐门口啊?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心说还得等几天呢。”

  聂九罗走的时候,跟她说自己半个月后回来,还说要考核她,卢姐一直算着日子,还怪有压力的。

  快吗?炎拓勉强笑了一下,这几天,他心境苍凉得,仿佛半辈子都过完了。

  卢姐往他身后看,“咦”了一声:“聂小姐呢?还没到啊?”

  炎拓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

  还没到,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阿罗路上要去看个什么石窟,我就先回来了。”

  卢姐一点都没疑心,聂九罗常这样,喜欢石窟、造像、各种楼阁庙观,一时兴起就会整月不着家。

  她把炎拓往门里让,问他:“吃了没?给你做个什么?我包了可多饺子了……”

  炎拓打断她:“做份面吧,就是上次来,你做的那种鸡汤面,里头有鸡丝、木耳,还撒枸杞的。”

  这描述得有点过于细致了,卢姐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炎先生,你气色不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原本还想笑着调侃一句“是不是又被骗去挖煤了”,到底不是很熟,又咽回去了。

  炎拓笑了笑,说:“是啊,有点不舒服,所以先回来休养。”

  ***

  和卢姐一样,林伶和刘长喜也在炎拓这儿碰了软钉子:欢欢喜喜上来和他打招呼,然后被一句“我有点累,先上楼了”打发掉,没了下文。

  炎拓知道自己装得不够好,但没办法,他并不想笑,也没那么多精力去顾及他人。

  二楼几乎完美地保持了聂九罗离开时的样子:卢姐如常保洁,林伶和刘长喜也很有做客的礼数,基本只在楼下活动,很少上来打扰。

  炎拓开了灯,在工作台前坐下来,这一坐,仿佛双腿灌了铅,骨架也坍塌,再也没力气起来走动了。

  卢姐很会察言观色,面端上来之后,没说什么就下楼去了,还拦下了试图上来询问的林伶和刘长喜,点拨他们说:“这种一看就是想静一静,上去问了也没用。”

  炎拓埋头吃面,老实说,跟上次一样美味,但大概人的心事太多时,胃也塞满,食不下咽。

  他些许用了几筷子就撂下了,目光落到了手边搁着的、小院的模型上。

  真美的院子,梅花盛放,岁月也停在之前:聂九罗穿着睡衣、吊着胳膊,他笑呵呵持一支梅花,脖子上还挂了块“老赖”的牌子……

  院门上的对联依然红灿灿的,一边书“平安”,另一边是“归来”。

  炎拓伸出手,在对联上轻轻抚过。

  曾经,这个小院子等回了他。

  将来,也能等回聂九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