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突然一空,是离得最近的那人被拖倒在地,聂九罗朝向那一侧的身体都发麻了,口中默数着九下一过,一把抓住炎拓的手,低头全舔了。
入口也来不及咂摸是什么滋味,劈手拿过矿泉水瓶,仰头骨碌一口送服下去。
水是凉的,顺着喉管而下,激得聂九罗打了个冷战,脱口说了句:“炎拓,你能不能……”
——缓不过来,会疯。
人遇事应报最积极的态度,寄最好的希望,但也做最坏的打算。
万一她真疯了呢?
闪念间,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在大街上游荡的疯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说话时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发病了还脱掉衣裳满街走。
毫无体面可言。
她不想做这样的人。
可是,她自幼失怙,又没有可靠的亲属,老蔡是朋友,但老蔡承担不起她这个累赘,她不知道要把自己交托给谁。
炎拓,你能不能照顾我,让我即便疯了,也能体体面面的、不受人欺辱?
不过,只是一闪念,这念头就消了。
算了。
她和炎拓才刚刚开始,远没到什么“生死不渝、不离不弃”的地步,她凭什么让他接下这么大一个负担呢,换了是她,刚交往没多久男朋友就疯了,让她承诺照顾一生一世,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做不到。
算了,看运气吧。
炎拓陡然间面色一变,一把揽过她身子:“小心!”
近身战了,枪已经不管用,再说了,子弹基本耗尽,生死有命,存续看天吧。
抬眼间,已经是见鬼多而见人少,聂九罗一咬牙,刀分两手,觑准离得最近的那个枭鬼,一刀抡下,然后抬脚就踹,顺势拔刀。
刚一拔出,又一个枭鬼冲到面前,聂九罗正待抬手,就见枪托从旁砸至:是余蓉正好瞥到,顺手帮了一记。
两人真是连目光都来不及交汇,立时又各战各的去了,当此刻,身周惨呼声、诡笑声、呼喝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被拖倒在地,然后滚翻抱作一团。
聂九罗才刚掀翻一个枭鬼,眼前白色光道一闪,有个白瞳鬼,直直扑了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得以近距离和白瞳鬼正面相对,不得不说,白瞳鬼长得很像人,但又和人有本质的不同:它们的眼瞳相对外扩,上下眼睑皮层厚而外翻,或许是因为当惯了顶级的“肉食掠食者”,口周一带相对发达,龇牙时,能明显看出牙齿更加尖利。
另外,白瞳鬼是穿衣服的。
不过,绝对不是什么精裁细作的布料,也不讲什么形制,只是裹身那么一包,而且,这衣料不像布,更像是地衣藻类之流。
来了,既然都到眼前了,不信伤不了你。
聂九罗牙关一咬,翻刀在手,向着这白瞳鬼面门就劈,哪知刀尖刚刚下挂、还没挨到对方的脸,小腹间忽然一阵绞痛。
不止是绞痛,连痉挛都上了身,聂九罗几乎挪不开步子,握刀的手一阵阵发抽,白瞳鬼一爪抓进她左肩,几乎是提起她的身子就往外扔。
近旁的炎拓刚刚打发掉一只枭鬼,一瞥眼看见聂九罗的身子飞出去了,心头一激,不及细想,飞身就去扑她,哪知差了寸许,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都出去了,急出一身冷汗。
刚想蹬上残墙也跟出去,肩头突然剧痛兼身子仰跌——也不知哪来又一只白瞳鬼,自后揪住他,硬把他带得砸翻在地。
***
再说聂九罗,先飞后坠,砸落地上之后,居然没什么痛感,只是身子继续发抽,完全不受控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有黑影当头俯下,似乎是两只枭鬼,大概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抽得跟陀螺似的,一时间犯懵,忘了要把她拖走。
聂九罗真是一阵恶心上涌,唇角的白沫都流出来了,从胸腔到口唇,荡着股怪异的味道,这大概就是生死刃磋磨下的粉末余味吧。
恍惚间,各种各样的杂声淡了,似乎她和其它人之间,隔了一层滤音膜,聂九罗偏过头,看到不远处一具被啃咬的血淋淋的半骨架。
骨架不大,那是蚂蚱吗?
黑影再次俯下,这一次,她被拖动了,摇摇晃晃,像乘着船,耳边也像回荡着桨声,一下又一下。
也不知道是第几下时,仿佛有一股强劲的血流直冲颅顶,她陡然睁眼。
视野原本该是漆黑暗沉的,这一瞬亮如白日,只是仿佛罩了层血雾,缭缭绕绕,勾弄起人心底深处的杀意。
第134章 ①⑨
聂九罗攥刀的手下意识在地上一撑。
往常,她也使过这个招式,一般都是借力侧翻、腾起身子,这次不一样。
这次,只是略一用力,整个人就已经翻身而起,身体轻盈便捷到不可思议,而且,真如邢深所说,毫无痛感。
她的肩膀之前被白瞳鬼抓过,左臂因为受过伤,也一直被呵护,所有打斗招式都尽量不借左臂的力,但现在,整个身体没有一处是滞涩和拖后腿的,任何动作都流畅到行云流水一般。
那两个枭鬼试图扑上来摁住她,可那动作,迟钝地像两只傻瓜,陪她喂招都嫌太小儿科了,聂九罗一巴掌掴向其中一个,同时回旋扫腿,踹向另一个。
原意是一打二,两面防御,然而让她震惊的事又发生了,两个成年枭鬼的体重,到她手里跟两颗梨似的,一个被巴掌掴得踉跄栽倒,另一个直接被踹飞出两三米远。
她没使多大力啊。
有那么一刹那,聂九罗觉得好爽,爽到无以言喻:越是高手,进阶越难,只有功夫练到相当程度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四肢百骸如被水洗的畅快——以前看武侠剧,她不太理解东方不败,为了练神功把自个儿都给宫了,值得吗?
现在有点理解了,睥睨所有、碾压一切的自负感油然而生。
她转身看向烽火台的方向。
那头的战局已呈白热化,但一目了然、胜负已分:有人正在被拖走,有人嘶吼着和白瞳鬼或者枭鬼抱作一团、做最后的无望挣扎。
炎拓呢?
看到了,他被白瞳鬼给缠上了,身上血迹斑斑:白瞳鬼的指爪,可以轻松豁开最坚实的牛皮呢,相形之下,人的力量,人的指甲,都太脆弱了。
聂九罗喉底低喝一声,身形如电,顷刻间奔冲过去,下一秒,已经到了那个白瞳鬼身后了,她想也不想,两手齐出,控住那个白瞳鬼的脑袋,往外一转。
咔嚓一声骨骼碎响,连炎拓自己都没搞明白:刚刚这白瞳鬼还是脸正朝着他的,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后脑袋对着他了。
场子里有一两秒的寂静,炎拓终于看见她了:“阿罗?”
聂九罗确实还留有神智,听得懂话,也认识他,但他不重要了,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兴奋地蜷动着,脑子里突突嗡响:还有谁?都来,都来吧,她现在心痒,手更痒。
大概白瞳鬼被杀,对外释放出的信息素是不同的,场内几只白瞳鬼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头来了,最近的两只白瞳鬼当即放开手爪下的人,直向她冲了过来。
哇,两个呢。
要一打二了!
聂九罗兴奋到血脉贲张,简直是想仰天长笑,她无暇顾及炎拓惊愕的目光了,不躲不避,直直迎着这两个冲了上去。
你们不是动作很快吗?不是动起来如一团鬼影吗?现在看来,也就稀疏平常啊。
近前时,聂九罗双手猛然张开,一边一个,准确抠扒住两人咽喉,往内狠狠扣撞,与此同时,去势不停,脚下蹬跃,一个纵身站上残墙,这才松开手,转回身子。
那两个被撞得几乎晕过去的白瞳鬼,身子软软垂落,又挣扎着试图爬起。
聂九罗哈哈大笑。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原来“疯刀”是这个意思,人疯起来就是一把神挡杀神的利刃,但她控制不住:去特么的顶级掠食者,现在这地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她?
邢深也挂了彩,胸腹间连吃几爪,火辣辣地疼,原本都已经在被拖走的途中了,而今看到形势有变,知道聂九罗的事已经成了,心中大喜,趁着钳制住他的枭鬼错愕怔神,一个打挺翻身坐起,大吼:“走啦,还不抓紧时间赶快走吗!”
这话提醒了内外诸人,炎拓看到稀稀拉拉、或是翻身坐起、或是踉跄站起的人,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白瞳鬼重创的,是孙周或者蚂蚱这样不是人的,对于真正的“人”,虽然也下手不轻,但好像以“活捉”为主,远没到致死的地步。
这也是为什么打到现在,还没出现同伴死亡的案例,不是己方战斗力强、反抗得凶,是对方留有余地。
眼前人影一闪,是聂九罗又冲进了战阵。
见第一轮喊话的效果不大,邢深气急败坏,声音都嘶哑了:“赶紧的!抓紧时间!”
众人这才完全反应过来,炎拓先去看冯蜜,毕竟去涧水要靠她带路。
她已经被拖到烽火台外了,而今软软地瘫在那儿,扶起一看,满头满脸的血,右脑上隐约可见血洞。
炎拓心头一震,失声叫了句:“冯蜜?”
他想起杨正,杨正的致死伤也是在颅顶,白瞳鬼对付地枭,好像很喜欢用这招。
冯蜜眼皮微掀,没能睁开眼,不过唇角带笑,吐字含糊:“没事,一时……死不了,我还能……带路。”
炎拓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抓起她的胳膊绕上脖颈,又在地上捡了把手电,背着她站起身来。
起身时,恰好看到聂九罗,她简直是以一己之身吸引了所有的枭鬼和白瞳鬼,以一敌多,暂时看来,还可以支撑。
炎拓嘴唇翕动了一下,忍住了没叫她,叫了,反而是给她添乱吧。
这一头,余蓉跌跌撞撞去到了烽火台外,看到了孙周:他被扯掉了一只胳膊,整个人浸在了血泊中,但还没死,眼珠子能动,还有气。
余蓉牙关一咬,一把拽拎起他的身子扛上了肩:自己驯的,哪怕真是个畜生也不能丢,何况原本还是个人呢?
邢深习惯性向外扫了一眼,没看到蚂蚱,视线里没有熟悉的光廓:或许被抓走了吧。
时间紧迫,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疾冲到炎拓身边,问冯蜜:“往哪边走?”
冯蜜虚抬了下眼皮,指了个方向:“往那边。”
邢深推了下炎拓:“走,先往那边。”
又吼:“都跟上了,这头!”
炎拓急了:“那阿罗呢?”
邢深转头看聂九罗:“阿罗,别恋战,你要一路跟上我们!”
聂九罗的战斗力在初始阶段会是最强的,然后一路小幅度低走,一个时辰后,开始大幅度狂泻。
聂九罗听到了,眸光一紧,一手摁住对面枭鬼的肩膀,身子纵起,跃出了战圈。
当然得一路跟紧,她的目的,是一路送众人安全去涧水,而不是在这缠斗。
她盯紧白瞳鬼等,同时抬手往外招了招,这手势是对邢深等打的,那意思是:你们先走。
邢深看懂了,知道跟她交流没问题,心内大大松了口气,一扬手,喝了句:“咱们走!”
***
冯蜜是指路的,而炎拓背着冯蜜,不得不当先走在头里,然而一颗心挂着聂九罗那头,焦灼无比,又无可奈何。
聂九罗看起来是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的,但万一呢?
正恍惚间,听到伏在他身上的冯蜜喃喃开口:“炎拓,你这样……背着我,不怕我使坏,给你挠一爪子吗?”
“你们那个什么蒋叔……蒋百川,就是被林姨连挠带撕,扯破了嘴角,他人老了,体质……体质也不好,抵抗力差,变得……变好快……”
炎拓只觉得温热的血正自冯蜜头脸慢慢流入自己的脖颈,听她吐字困难,心里有点不忍:“你留点力气,别说了。”
冯蜜笑了一下:“还能说的时候,我就……多说点。其实我可讨厌后面……这些人了。”
她闭上眼睛,歇了口气才又继续:“他们……死了也活该,不过,我愿意送你去涧水,我们虽然是……对头,但有时候,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走到岔口了,炎拓停下脚步,同时回头张望:聂九罗确实也在往这头退,但她身后始终缀着甩不脱的一群。
这还没完,他又听到了怪异的呼喝声,调子很高很高,电钻般钻入遥不见边的暗黑之中。
他感觉不妙,直觉这是白瞳鬼在呼引同伴:围攻他们的白瞳鬼有两拨,但也许这地下不止两拨,林喜柔他们遇袭,明显就是另一拨。
他心头一紧,忙问冯蜜:“你们是不是在去涧水的路上遇到白瞳鬼的?”
冯蜜嗯了一声:“熊……熊哥帮我们断后,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说话间,邢深紧赶过来:“怎么停了?继续啊。”
炎拓实在没忍住:“你跟阿罗到底聊了什么?”
邢深答得倒是飞快:“不管我们聊了什么,炎拓,你现在唯一正确的事就是尽快赶路,你任何的拖延,都是对阿罗辛苦的浪费。”
炎拓无言以对。
冯蜜又抬起手:“走……走这边。”
***
接下来的行程,顺利到有些诡异:全程只是赶路,紧咬着聂九罗的那一群渐落渐远,末了居然消失不见了。
聂九罗很快就赶了上来,不过,她没和大家一起走——她走的都是高处,从一处高垛纵跃到另一处土堆,身法奇快,一路上下飞掠。
这样也好,位置高,方便发现远处的异样。
但是事情不太对,联想到之前听到的、怪异的呼喝声,炎拓直觉这群白瞳鬼在憋什么招。
其它人也察觉到了,大头先开口:“深哥,不对啊,它们怎么跟着跟着,人没了呢?”
有人连忙附和:“是不是准备到了地方再统一下手啊?咱们是去涧水找地方躲的,这直接把白瞳鬼招过去了,躲还有意义吗?”
第135章 ②〇
邢深心头一顿,停下了。
他这一停,其它人也跟着止步,炎拓虽然走在最前头,但一直留心身周动静,感觉到脚步声没跟上,当即转回身来。
冯蜜冷笑了一声,语调含糊中带轻蔑:“它们……跟就跟呗,只要你们躲的时候,它们……看不见不就行了。狼追兔子,也是紧追,只要兔子……不是在狼眼皮底下没的,草场……那么大,狼要上哪找去?”
听来也有点道理,大头狐疑地看了冯蜜一眼:“深哥,这娘们能信吗?地枭啊,搞死过咱们的人,还被你打了一枪,指不定为了报复,正在把咱往坑里带呢?”
邢深只觉得头大如斗,一时听冯蜜说的有理,一时又觉得大头的考量也很在理。
冯蜜看都懒得看大头:“不能信,你别……跟着啊。”
地下这么大,爱去哪去哪。
邢深的额角突突跳:意见纷纭时,想做决断太难了。蒋叔当了一辈子领头的,都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状况吧?怎么就偏偏让自己摊上了呢?
抬头看,聂九罗也站住了,高高地立在垛顶上,虚提着匕首,四面环望,她现在是真正的“目中无人”,连向他们这头瞥一眼都懒。
不管怎么样,身为主心骨,得有个决断,邢深定了定神:“去涧水吧,尽量别停、抓紧时间。”
时间拖不起,万一拖到聂九罗不能支撑,那就白忙一场、两头都落不着了。
***
冯蜜没有撒谎,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穿过无数人俑丛,风声里间杂的水声越来越明显。
涧水,就是黑白涧在“白”这一侧的边墙了,也是他们身为人,所能到达的地下极限,毕竟淌过涧水,就是“人为枭鬼”。
说实在的,有水声其实并不震撼,震撼的是森怖的边界感,以及涧水背后女娲大神的坍塌传说,炎拓只觉得身上汗毛立起,低声问了句:“枯水期,涧水会断流吗?”
冯蜜歇了这么久,说话终于不再断断续续、可以连得上趟了:“很久之前是,但两千多年过去了,地下水位不一样了,现在即便进入枯水期,水依然不小——林姨携子出逃的时候,是七八月,汛期渡水,落下病根,每年到这段时间,都会不舒服。”
炎拓回想了一下,好像真是:每年夏秋之交的时候,林喜柔都会头疼、嗜睡、打不起精神,不过之前他不太在意,以为她那是太过养尊处优了、富贵病。
不过,他没忽略冯蜜口中的关键词:“出逃?”
冯蜜迟疑了一下:“炎拓,其实林姨……”
话刚出口,高处的聂九罗忽然嘬出一记清脆的口哨声,然后往前疾奔、连纵两座高垛,翻身落地。
邢深和聂九罗毕竟曾经合作过,于她的手势哨声等很熟,当即抬手:“停下,有状况!”
这一路过来,一干人的紧张情绪本来已经有所松弛,一听这话,重又拉回,有人抖抖索索地打着手电、往聂九罗的方向照去。
是有状况,不过不凶险,借着手电光,炎拓远远看到,聂九罗的身前,似乎有一对叠抱着的人。
具体是谁,他没看清,只是在刹那间,心头涌起一股熟悉感,再然后,冯蜜的喘息忽然急促,颤抖着说了句:“熊……熊哥。”
熊黑?
炎拓头皮一麻,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邢深见他前行,原本还想拦他,后来一想,反正聂九罗在那头、不至于出什么事,也就作罢了。
近前一看,真的是熊黑,不止熊黑,他身上还伏了一个,头发雪白,多半是白瞳鬼。
这俩其实也不能算是叠抱,刚离得远,视觉上有偏差。
准确地说,熊黑是倚躺在土堆边的,他的右手,硬生生穿透了白瞳鬼的胸口,一片血红,而白瞳鬼的一只手,又直直插入熊黑的颅顶、没到腕处。
鼻端袭来阵阵的血腥气,似乎在提醒着他们这场未能亲睹、近乎同归于尽的搏杀有多么惨烈,不过,白瞳鬼八成是死了,但熊黑还没有。
他眼珠子诡异地往同一侧斜吊起,脑袋也不住地往边上抽搐,因为颅顶还插了只手,所以头一动,就带动手腕一起动,不明就里的,估计会以为是那只手在转着熊黑的头。
难怪聂九罗会中途停下,这里确实有“状况”。
冯蜜一把松开搂在炎拓脖颈上的手:“放我下来。”
其实,也不用炎拓“放下”她了,手一松,身体自然下摔落地,炎拓被她这摔吓了一跳,正想伸手去扶她,冯蜜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强忍着枪伤往熊黑身边爬去。
炎拓不便阻止,只是看身侧的聂九罗,小心翼翼叫她:“阿罗?”
聂九罗斜了他一眼,声音飘飘的:“啊?”
炎拓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聂九罗的双眸内充血,淡红色的一层,神情极亢奋,像喝大了、磕嗨了,斜他的那一眼,虽然知道他是谁,但完全当他是nobody。
身后,隐隐传来窃窃私语声。
“真是服了,这些地枭是有病吧,约了个场子,没等我们动手呢,自己把自己给作得死绝了。”
“那个林喜柔也完了吧,图什么?这么想把我们灭了,不惜自己也跟着一起灭?”
炎拓眉头皱起。
这也是他的疑惑,林喜柔在定最终的换人地点时,就完全没考虑到白瞳鬼和枭鬼这层风险吗?
他抬头看向熊黑,冯蜜正艰难地撑起身子、附在熊黑耳边说话。
不可能听到冯蜜说了什么,但炎拓注意到,熊黑那已然呆滞的空茫眼神,有那么一刹那,似乎闪过一丝喜色。
这是为什么?不会是自己错觉吧?
他定睛想再看,已经迟了:冯蜜突然伸出手,两只手一起扒住熊黑的头,狠狠往边上一掰。
咔嚓一声响,熊黑的脑袋垂耷下来。
身后一片凉气倒吸声。
“状况”解除了,聂九罗后退几步,一个疾冲助力再次翻上高垛。
邢深吁了口气,招呼大家:“走了!”
炎拓再次背起冯蜜,离开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熊黑。
他想起自己被软禁在废旧老楼时,因为天气阴冷,熊黑给他搞的那台小暖风机,马力真强劲,风口整晚都呼呼地对着他,什么都好,就是吹得人脸太干了。
***
涧水终于在望。
这就是一条横亘地底的界河,长度暂时没概念,宽度大概在十五六米左右,界河两侧都有高垛土堆,十来根不知什么材质搓成的长绳以互对着的高垛为墩,凌空跨越河面,颤巍巍悬着。
白瞳鬼之流,应该就是通过这些绳桥飞跨涧水的吧。
一般来讲,地下河都会相对平静,但在这里不是,两个原因。
一是,这里的地势像梯田一样有高差,这就导致上游一侧涌来的涧水像瀑布一样连跌两阶,然后才向着下游急推而去;二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逢冬春、第一拨冰雪融水已经开始,水量不算小。
在林喜柔嘴里,现阶段居然只是“水渐渐上来,但还不算大”,难以想象到了春夏时分,这条地下河该是怎样的汹涌咆哮。
但问题在于,这儿除了多出这道涧水,其它地方跟沿路过来没什么两样,依然是看腻了的人俑丛、高垛、土堆、石块。
哪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邢深急着催冯蜜:“然后呢,往哪走?”
冯蜜说:“就这了,我建议你高处上个岗哨,万一被白瞳鬼看去了,可就不好了。”
是这道理没错,兔子藏身的时候,可不能让狼给看到了。
邢深向聂九罗喊话:“阿罗,站高点,四面看看,提防白瞳鬼突然出现。”
说话间,自己也就近奔向一座高垛,迅速窜了上去:他的眼睛,这个时候比聂九罗还好使。
没有,至少目前,在视线范围内,死物就是死物,没有异常的光廓。
依着惯例,邢深一走,大头就是老大,他催促冯蜜:“这哪呢?你们是有地洞吗?”
冯蜜压根不搭理他,这些个东西,搭他们的话浪费她的唾沫。
她低声对炎拓说:“你往前走,再往前,到河岸边。”
这话说得轻巧,炎拓心里打鼓:这样的涧水,他还背着冯蜜,到边沿时她一个小动作,就可以拽着他一起葬身鱼腹了。
所以,他走得有些迟疑,冯蜜似乎察觉到了,怅然笑了笑,说:“差不多的时候,你把我放下来吧,省得我把你推下去。”
炎拓面上一窘,但还是把她放了下来。
冯蜜坐到地上,有些气喘不匀。
她说:“水太大,为了防止你一下去就被冲飘了,你在腰间绑根绳,找个壮实的人拽着。”
炎拓很快绑好了绳,为了方便视物,在腰里塞了根折好的照明棒,绳子的另一头,原本是准备扔给大头的,犹豫了一下之后,扔向余蓉。
余蓉抄手接住,为求十足稳妥,还一脚踏住绳身,把绳身在胳膊上连绕了几圈,又招呼身边的人:“过来,一起拽着。”
冯蜜抬手示意了一个方位:“那,从那往下摸,是不是能摸着一块凸出的石头?”
炎拓走过去,还没近前,全身已经差不多都湿透了。
这里,恰好紧连着涧水涌落的高差位置,小“瀑布”被连跌打成了白沫,到处飞溅如雾,几乎激得人睁不开眼。
炎拓闭着眼睛,跪下身子,探手往河岸内沿摸。
涧水冰凉,浸得他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但确实是有,有一块凸出的石头。
水声太大,为了他能听到,冯蜜不得不凑近他、同时扬高声音:“右手抓这块石头,右腿往下蹬,能蹬到一块同样凸出的、站脚的石头,然后你就找着窍门了,路线是斜往左下,下个三四米,有个洞口,进去就行——这洞口被瀑布遮住了,外头看不见,你进去之后,其它人就可以偷懒,直接缀绳下去,但缀绳的话,身子会被水势打得乱飘,你适当伸手拽一把。”
炎拓听懂了,他深吸一口气,依言蹬了下去。
要命了,这简直相当于把身体放到了水流的冲刷中,他一侧的耳朵里刹那间灌满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
炎拓咬紧牙关,两手死死扒住,紧闭双目,往左下方找脚蹬,整个人,从外到内全湿透了。
姿势一定很难看,他觉得自己像死扒住墙壁不放的青蛙,正在被接上了最大水流的水管拼命对着冲。
一步,两步……六步。
洞口到了!
炎拓猛一撒手,向内直扑而去,洞内地面不平,硌得他龇牙咧嘴,但好歹,是进了实处了。
他顾不上其它,迅速翻身坐起,擎高照明棒四下去看。
也是绝了,这个洞不大,撑死了五六个平方,能挤下十来号人,换言之,就是个天然形成的孔洞,但由于有瀑布掩盖,隔绝视线,隔绝味道。
难怪林喜柔她们之前打算躲在这儿,把白瞳鬼给熬回地下。
可她又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正疑惑间,水帘之外幽光晃闪,映着人形黑影,被水流冲得像飘摇的叶子。
是缀绳放人下来了,炎拓定了定神,觑准光位,抬手穿过水流,把第一个人给拽了进来。
第136章 ②①
炎拓一连拉进来两个人之后就歇手了,剩下的由进来的人代劳——他顶着水流爬了那么一段,实在是太累了。
他贴壁坐倒,喘着粗气,看洞口边的人忙活。
这水帘如一堵厚重的墙,把除了水声之外的其它声响都给隔绝了,人在洞中,居然会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
人一个一个地进,能看出放绳的顺序是缠头军优先,孙周和冯蜜排得比较靠后。
炎拓心里默默对着人数:只剩下聂九罗、邢深和余蓉没进来了——他不希望聂九罗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没人帮忙吊绳,只能徒手爬。
三个人里,第一个进来的是邢深,同样是被水淋得落汤鸡一般,一落地不住打哆嗦。
一般进来的人,都是马上解开腰间的绳,这样上头的人可以把绳收回、继续用于下一个,但炎拓注意到,邢深没有,反而顺手把上头的绳拉了进来。
吊绳就这样不用了?
炎拓急了:“阿罗呢?”
邢深愣了一下:“他们没告诉你吗?”
又说:“吊人吊到一半的时候,阿罗发现有白瞳鬼往这头来,她过去拦截,想为我们多争取时间吧。”
炎拓脸色都变了:“她一个人?”
邢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她现在一个人抵我们十好几个,你去了也帮不了忙,反而添乱,她自己发挥会更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关心则乱,炎拓只觉得脑子里嗡响:“那她怎么下来?她知道这个洞吗?”
正说着,就听哗啦一声水响,是余蓉分水而入,她用绳把邢深放下来之后,自己徒手爬完这段路的。
落地时,恰好听到炎拓的话。
余蓉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凉水:“知道,跟她说了,下来的地方我还用刀砍了个豁口给她留记号,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