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跟平时采风时见到的编钟不一样,虽然大体形制相同,但这个挂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片。

  炎拓也走过来,用手摸了摸,又屈指弹了弹,声响有点怪,他觉得非石非铁,也说不清是什么材质。

  更诡异的是,石片都呈人形,但不是站立着的人:这些人形,有的双臂朝天,有的屈膝跪地,有的趴伏,有的拉开架势,不一而足。

  余蓉还是那句:“管它编钟还是编磬,你这儿没谱啊。”

  邢深答得平静:“有谱,蒋叔跟我说过,黑白涧的边缘处,是立有无数人俑的,类似秦始皇兵马俑,不过地下不能跑马,所以人俑居多,可能也混了一些其他的造像。据说人俑中间,有一队乐人俑,乐人就是古代的歌舞演奏艺人,经由它们身上,能够找出正确敲击缠头磬的乐谱。”

  余蓉勉强听明白了:“你那意思,是先要去到黑白涧边缘,找到乐人俑,再从乐人俑上把乐谱给抠出来?如果我没记错,那儿的人俑,没成千也上万吧?这要怎么找?不定你找着找着,就跟林喜柔他们迎头撞上了。”

  聂九罗插了一句:“怎么找先摆在一边,我想知道,找到乐谱、成功敲击缠头磬之后,会发生什么?”

  邢深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当年的事情,你们知道的并不是假的,只是不太详细,少了很多细节。”

  ***

  当年缠头军进山,并不是一次到位,就跟现在做工程分一二三期一样,那时的缠头军,也是一批批到来的。

  第一批到达的缠头军,做了大量的基础工作,比如收编狗家、查找青壤入口,铸金人门等等,小有所成之后,第二批人员到来,开始分组编队,划定不同区块,每日推进、逐步往内探找。

  起初还都正常,但渐渐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零零星星,开始有兵士病倒,然后接二连三,而且一般都是一病病一队。

  随行的大夫判断是时疫,那个时候,医疗水平不高,染上疫病还是很可怕的,于是大队人马一度中断了对青壤的探找,开始着手整顿疫病,并且遵医嘱、把患病的人员统一集中隔离。

  然而,没过多久,更离奇的事出现了,患病隔离的人每天都在失踪——开始是少一个两个,可能还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天天少,少得越来越多,那就离谱了。

  缠头军加大了对这批人员的日夜防守力度,终于发现,这些人是自己跑的,偷偷越过金人门、往深处跑。

  好在抓到的时候,这些人还都思路比较清晰、能正常交流,据他们说,就是控制不住,冥冥中仿佛被什么声音召唤着,就想冲进金人门、越深越好。

  还有一部分人说,会梦见包裹在黑色里的太阳,似乎对他们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这像什么话,简直是集体中了邪了!

  当时缠头军的首领做了两个决定,一是派小分队深入金人门,把犯病逃跑的人给抓回来,毕竟是同僚,不能放任不管;二是对这些还没跑的人,严加看守,同时向外求援,寻找医术精良的大夫进山。

  简言之,他们还是认为,这是一种疫病,患病者会出现幻像、胡言乱语,还会行为失控。

  然而,事态在进一步恶化。

  ***

  邢深长吁了口气:“那些去抓人的人,要么一去再没消息,要么把人抓回来了、自己也开始犯病。被严加看守的那些人就更糟糕了,胡言乱语、以头抢地、行为躁狂,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这些人的身体、容貌开始发生可怕的改变。”

  聂九罗只觉得喉头发干:“人为枭鬼?”

  邢深点头:“没错,你可以想想看,一群被拘禁着的人,个个青面獠牙形如恶鬼,一入夜撕心裂肺鬼哭狼嚎,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当年的人是迷信的,没犯病的缠头军都开始军心浮动了,认为这是个被恶鬼诅咒了的地方,于是有人逃跑,还有人经受不了这种刺激、生生吓疯了。”

  “直到这个时候,领头的才开始真正重视,集中分析研究了一下这批犯病的人之后,他们发现,其实进金人门的人虽然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犯病了——出现异样的,是那些最为向内深入的小队。”

  余蓉听得有点概念了:“进入得最深的那些人,越过了类似界限一样的东西,越界的会犯病?”

  邢深:“没错,那时候,还没有黑白涧的概念。黑白涧,可以说是这批犯病的人硬生生拿脚踩出来的。”

  炎拓轻轻吞咽了一下:“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病得最严重的那些直接突破了防守线,大奔逃了,上百号人发狂似地冲进金人门深处,像是被黑洞给吞噬了,再也没有发出过一丝一毫的回响。”

  “好在,病得不太严重、尚能交流的那些,还留了几十个。缠头军的首领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做了一个决定。”

第118章 ③

  缠头军的首领认为,既然请进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那这种“病”,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治好了。

  与其放任这些兵士继续病情恶化、发狂,然后一窝蜂冲进地底深处,不如趁着这些人还有意识,顺水推舟,把他们给利用起来。

  炎拓猜到点了,但不敢确定:“利用起来?那意思是,不隔离了,直接把他们派进去?”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趁着这些轻症患者还可控,把他们转换成打头阵的侦察兵,放他们进去查找线索,再把里头的情况往外汇报?”

  余蓉这才恍然,她“嚯”了一声,然后点头:“厉害,这招狠。不过,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邢深沉默了一下,继续说自己的:“是有这个考虑,这个‘界限地带’,后来就被称为黑白涧,但这么做,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说到这儿,他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古时候当兵打仗,都是同袍情谊,大家一起扎进这山里,虽说是奉了皇命,但朝夕相处,感情都很深,没人舍得自己的朋友兄弟都成了怪物、就此下落不明。”

  “所以被派进去的这拨人,使命极其重大,原先,他们只是走青壤、找地枭,帮皇帝寻找长生的方法,现在,多了个任务,要用尽一切努力,查出同伴发狂的原因,把那些已经消失在黑暗深处的人,再给拉回来。”

  聂九罗最初只是把邢深的讲述当成远年的传奇故事来听的,听到这儿,居然有些动容:“缠头军”这个名字,以前只觉得又土又傻,现在多了些意味,心底里,居然还有点肃然起敬了。

  她看了炎拓一眼。

  谁喜欢被放弃、被置之不理呢?每个落难的人,都希望有人来救。

  缠头军的首领能始终不放弃那些已经异变消失的兵士,挺了不起的,不愧是当时帝国各方面水准都最高的军队。

  邢深说:“所以,等于是黑白涧里建立了一个缠头军的分部吧,他们要争分夺秒,找到救同伴的方法,因为,这也就等于是找到了救自己的法子。但是你懂的,这些人也患了病,能支撑的时间有限,为了保证这套体系可以良性运行,得有新的血液汇入,于是后方不断有人补充进去,主力就是鞭家。”

  余蓉冷不丁被cue到,一时怔愣,脱口问了句:“为什么?黑白涧都这么可怕了,进去就变枭鬼了,还逼人进去补充?”

  聂九罗沉吟了一下:“未必是被逼的,古代的价值观跟现在很不一样,什么效忠我主、死节死义,很有可能是被号召着进去的,或者敢死队、主动请缨。”

  邢深默认了这一说法:“之所以主力是鞭家,是为了驯化,这些缠头军即便兽化,也不能是野兽,他们要依然能听军令、冲锋陷阵,能被召唤、能被驱使。想不到吧,鞭家人,驯人,也驯己。”

  余蓉看向山洞黑黝黝的深处,没有说话。

  从这儿,再往深处走个一两小时,就能看见金人门了,越过金人门,才是正式踏上了青壤,黑白涧,还在青壤腹心。

  鞭家人,她的祖先,进入黑白涧,这一举动,真是又苍凉又悲壮。

  她清了清嗓子,指身前离着的编磬:“那这个……”

  邢深抬手下压,示意她先听自己讲。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人俑也是不断烧制的,最开始,只是用人俑当界标,提示大家不要越界,后来,是想让里头的人能看到大秦将士的风范,不管身处什么状态、都不忘自己的归属,再后来,就成了缠头军的传统、有祭奠的性质了,走青壤时,甚至会专门制作新的人俑造像供奉进去——这一代一代,一年一年的,可以想象,这道人俑界限的规模有多么庞大。”

  炎拓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之前听说过缠头军的历史,说是缠头军入山,历时两年多之后,终于摸着了门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枭。”

  邢深苦笑:“这说法没错,就是简略了点。我们巴山猎,打猎时有分工,有人坐‘交口’,负责下手,有人‘撵山子’,也就是敲锣打鼓、抄枪抡棒,负责把野兽给惊扰出来。这第一只地枭,就是里头的缠头军设法撵出来的。”

  聂九罗轻声说了句:“所以,那些进黑白涧的缠头军,功劳不小啊。”

  没想到,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居然让邢深激动了:“没错,就是这样,可是……”

  他硬生生刹住,缓了会之后,还是按时间顺序往下说:“你们也知道,找到了地枭之后,外头却变天了,楚汉相争,大秦说垮就垮。”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缠头军依然撑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些进展。”

  他指了指身前的编磬:“比如缠头磬,还有缠头旗。奏响缠头磬,是用来召唤里头的兵士的,也就是我们说的‘借阴兵’。缠头旗也好懂,可以用来打旗语,是指挥的。缠头磬有乐谱,旗语雕刻在一面石板上,我们有一份,里头也有一份,里头的那份,就藏在乐人俑身上。”

  “据说当时,还曾实操过一次,的确是奏效了。这头是人,那头蜂拥而出的,是枭鬼,虽然他们最远只能在黑白涧边缘地带徘徊,但看得懂旗语,能冲锋、知进退,人鬼合军,同号缠头。”

  原来是有乐谱的,那就是说,用不着跋涉到里头去取了?

  余蓉好奇:“我们的谱呢?”

  这个余蓉,真是对“谱”有迷之执念,邢深无奈:“接着往下听,你就知道了。”

  “前头也说了,大秦垮了,外头变天了,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军心——军队是靠国家拨钱供养的,一旦断了所有的供应,那后果可想而知,各种矛盾都凸显了。”

  “有人忠于故主,想继续坚持下去,有人觉得在这破地方熬了两年多了,已经仁至义尽,所谓长生,根本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不如尽早放弃、隐匿身份,省得新帝上台清算旧账,总之就是,冲突愈演愈烈,到最后,酿成了一场兵变。”

  他在这里停了几秒,似乎是要留时间给人消化,余蓉沉不住气:“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邢深哈哈笑起来:“然后,主张放弃的那一派赢了。”

  他的情绪重又激动激动:“想不到吧,那些不愿意放弃同伴、想要继续下去的,都在这场杀戮中败北了,余蓉,你不是老问我们的乐谱在哪吗?我们的乐谱和记录了旗语的石板,就是在这场兵变里毁了,缠头旗也被烧了。那些背叛并且残酷抛弃了同伴的人,反而赢了,他们锁合了金人门,带着得来的地枭,改头换面,在外头的村子里安定下来,过起小日子来了。”

  “是不是觉得很讽刺,你们,还有我,是不是还以为祖上的来头多么光鲜?其实咱们,都是背叛者的后代,身上背了这么一份亏心债!”

  余蓉和聂九罗都没说话,余蓉是还在消化,聂九罗则觉得这说法太过偏激:怎么她莫名其妙,就成了背叛者的后代了?攀扯父债子还也就算了,秦朝距今,得有两千多年了吧,这么久的债,还算到她头上去了?

  炎拓说了句:“邢深,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代入自己了?这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邢深没吭声,顿了顿才又继续往下说。

  ***

  因为手头有地枭,再加上身上有余钱,日子没那么紧迫,所以安生日子过了很久,金人门也一直没有打开。

  但农业社会嘛,荒年灾年来得频繁,而且见了光的地枭活不了太久,终于有一天,日子过不下去了,有人想起了这个老祖宗留下的金饭碗。

  ——可以去青壤碰碰运气啊,看看能不能再逮它个一只两只,哪怕几年不开张呢,一开张可就能吃上几十年啊。

  于是金人门得以重开,昔日缠头军的儿辈和孙辈们,又踏上了青壤的土地。

  ……

  邢深说:“沉寂了几十年的青壤静悄悄的,沿路还能见到当年那场兵变时留下的刀剑尸骨,走到接近黑白涧的边缘处,看到了昔日的信板,信板上,扎着两根飞箭。”

  信板类似于箭靶,只不过更加高大,边缘处镶了一圈夜光石,这是方便和黑白涧内的缠头军通信的:按照定下的规矩,里头有什么讯息,来回跑不方便,可以绑在飞箭上射出来。

  当初彻底离开时,信板上被清空了、什么都没有,如今多了两根。

  很显眼,那是里头的缠头军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遗弃的情况下、往外发出的讯息。

  两根飞箭被取下,箭身上绑着封蜡的小竹筒,筒口打开,里头的信件是写了血字的碎布条,虽说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但因为竹筒的密封好,碎布条上的字倒还清晰可见。

  邢深长吁了口气:“这碎布条肯定留不到现在,所以上头写了什么、怎么措辞的,蒋叔也没看见,他看见的,只是后来的记载。”

  “第一条信息的大意是,皇上想找的长生的秘密,关键在于女娲肉,他们已经有眉目了,但缺人手,需要新人支援。”

  “第二条信息很可惜,只有几个字能勉强认得出,其它的,都被血染了,大家推测,很可能是写完之后,出了什么事,比如被袭击,事态紧急、来不及重写,所以匆忙发出来了。那几个字是‘夸父’、‘七’。”

  炎拓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夸父七指?”

第119章 ④

  邢深没听说过“夸父七指”,炎拓尽量简略,把当年在母亲日记上看到的那段说了一遍。

  老话说,“温故而知新”,这话真不假,这趟提及,炎拓又有了一些新想法:“夸父逐日的故事,一般人都听过,我母亲记述的,其实跟神话故事也大差不差,唯一夸张的点在于,气力不支倒地之后,夸父拼命地用手指扒地,还扒秃了三根,最终剩下了七根。”

  说话间,他五指虚张,做了一个扒地的动作:“我当时想,一个人在地上爬,能有多艰难呢,怎么还能把手指头都给扒秃了?现在觉得,或许应该换一种思维,他如果是从地下往上扒,硬生生用手指去扒开泥土,那就说得通了。”

  聂九罗听得心中一动:“其实我一直觉得,‘夸父逐日’这个故事,与其说是我们的神话,不如说是地枭的神话更贴切些。”

  “因为太阳就挂在我们头顶,日出日落是有定时的,夸父还非要去追,理由是让太阳更听人类的话,这逻辑有点牵强。地枭去逐日就很合理,它们长在地下,看不到太阳,所以要去‘追’,哪怕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也要继续向外扒,不惜扒秃手指。”

  余蓉觉得挺有道理的,但愈发想不通了:“女娲肉这条信息,跟长生挂钩,还算明确,可“夸、父、七”这条,是想告诉外头的人什么事呢?一个叫夸父的人,只有七根手指?”

  邢深笑了笑:“就是因为这第二条信息没什么意义,所以从一开始就被忽略了。大家都对第一条很心动,虽然秦始皇已经是过去式了,可大汉的皇帝依然在求长生啊,如果能得到秘方,进献给皇上,荣华富贵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可是啊,难咯。那场兵变当中,缠头旗烧了,乐谱和记载旗语的石板也都毁了,只剩下这个笨重的缠头磬。”

  说着,他用木棍敲响其中一个磬片,磬声有点闷,但毫无意义。

  聂九罗若有所思:“所以,缠头军世代走青壤,求财不是唯一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求解女娲肉之谜?”

  邢深点了点头:“谁不想呢?就算是到了现代,不还是有无数人想方设法要活得更久一点吗?真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也就算了,但飞箭上的信息说得很清楚,不是假的,真的有眉目了,只差临门一脚。”

  他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色:“做祖宗的不守道义,任由同伴在黑白涧自生自灭,导致线索断了,子孙后代们?又一代代地往里跑,想把事情再给续上,这也真是命了。”

  炎拓忍不住说了句:“作为缠头军的后代,你是不是……过于共情被抛弃在黑白涧的那批人了?”

  邢深冷冷回了句:“我不是共情哪一方,我只是站公理道义、觉得这样不公平。”

  这一呛挺不给人面子的,炎拓没吭声,聂九罗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衣角,炎拓察觉到了,笑了笑,垂手下去,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动作很小,但邢深“看”到了,这种身体的光影动作,再小都明显。

  他别过脸去。

  余蓉急于知道后续:“然后呢,这一代代地走青壤,不会一点进展都没有吧?”

  邢深说:“有进展,但不大。简言之就是他们找到了乐人俑所在的位置,不过古人藏东西比较隐晦,不可能捧在那等着你取,没能勘破玄机,也就没能找到东西。”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到了清末之后,世道太乱,一切就都中断了,人员也四散。说实在的,蒋叔是个能人,硬是把一圈后人又给聚了起来,还收拢了不少信息,不过,他格局太小,只想着搞点偏财、挖挖金溜子。”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蒋叔的格局小,看来你的格局挺大。你想干什么?”

  邢深转头朝向她,语气中带了些许失望:“阿罗,你从小就这样,对人对事都没好奇心,黑白涧下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藏着那么大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那么多的先辈失陷在里头,如果能把这些谜题给一举解了,不比得过且过地活着有成就感吗?”

  聂九罗没说话,只是定定盯着邢深看,邢深虽然看不见她的目光,?能清晰感觉到这种盯视。

  他被她盯得很不自在。

  聂九罗说:“首先,我可不是得过且过地活着,我活得有滋有味的;其次,邢深,我看你是忘了,我们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吧?”

  “有些是跟人质沾亲带故,为救亲友而来,有些是为了做个了断、摆脱自己身上的威胁,总之是有各种不得已。但我发现你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你这个人,从小就有传奇梦想,蒋叔的格局小,你想法比他大,你想做更多的事,可惜没机会。”

  “这一趟行前,大家都很迟疑,觉得双方实力悬殊、不愿意冒险。于是你说你有办法、可以‘借阴兵’,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大招呢,听到现在,根本是很虚无的事——我就不说还得大费周章去什么乐人俑找东西了,我就想问你,就算把东西都集齐了,你敢拍胸脯保证说,两千多年过去了,那些阴兵还活着?能被借出来?能乖乖听你号令?”

  “你完全什么都不确定,只是拉大旗挟带私货,拿所有人去验证一个想法而已,你所谓的‘借阴兵’,还不如余蓉搞来的枪靠谱!”

  说完了,转身就走。

  炎拓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一转念,这算是缠头军的“家务事”,他一外来者,就别发表意见了。

  他去追聂九罗:需要有人把她给拉住,不然她能走哪去?

  余蓉待在原地,慢慢把聂九罗的话消化了一遍,然后从头到脚打量了邢深一番,末了一声冷笑:“我特么早就说过,‘招鬼’这种事,不靠谱。”

  ***

  聂九罗确实也走不到哪去,这个点,外头早就黑了,她刚走了一日夜的山路进来,总不能歇都不歇,再走一日夜的山路出去吧。

  邢深他们带了足够的装备和物资进来,炎拓自己动手,在和邢深他们距离较远的三层平台上搭好两顶帐篷,又借着火下了一锅方便面,打了点蛋花,端过来拉聂九罗一起吃。

  聂九罗气还没消,一手端着纸碗,一手挟着筷子在锅里捞面,一捞两捞都捞空了。

  炎拓夹了一筷子送进她碗里,又用汤勺给她加了点汤:“别气了,往好处想,至少余蓉搞到枪了。有枪的话,不管是正面对抗还是突击偷袭,胜算都会大。”

  又说:“借阴兵这种事,就当个笑话听吧。”

  聂九罗咬牙:“真不知道蒋叔为什么会选他当接班人,领头的无能本来就很糟糕,无能还总有邪念,那就更糟。”

  炎拓没说什么,毕竟他和邢深也不太熟,不过,从上次猎枭的执行来说,邢深做得还是可以的。

  他说得委婉:“你就当计划里本来就没这项,到时候如果能借,是意外之喜,不能借,也不失望。”

  就在这个时候,低处传来余蓉的声音:“那谁……什么罗小姐,你下来一下。”

  ***

  平台侧面有凿好的踏步阶,虽然陡,上下还算方便。

  余蓉就站在台阶下,抱着胳膊仰头看她,没等她走近已经抱怨开了:“就你事多,山强说你叫罗小姐,邢深又叮嘱我别喊漏嘴,你说你麻不麻烦?”

  聂九罗打断她:“有事?”

  “有事。现在呢,还没到约见的日子,但总得提前去熟悉一下情况、踩个点吧?睡一觉,明早起来就进金人门了,邢深被你训了一顿、不敢来,让我问你,你们还要不要一起?”

  聂九罗反问她:“你也看到他不太靠谱了,你放心和他一起做事?”

  余蓉实话实说:“不太靠谱,也就是借阴兵这事,坦白说,我对招鬼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上次猎枭,邢深安排得还可以,你也用不着因为这一件事就把他全盘给否了。地枭这玩意儿嘛,虽然杀不死,但也不是立刻就活啊,想想也没那么可怕。”

  聂九罗岔开话题:“林喜柔进来得那么早,该布置的估计都布置完了,你们再提前,也已经落人家后头了,那这踩点,还有意义吗?”

  余蓉说:“有啊,知己知彼嘛,她布置好了,我们更得先打探一下了,省得傻乎乎过去,一脚踏进人家设好的圈套。”

  聂九罗:“一起的话,是不是不太保险啊?不考虑分个前中后队?”

  余蓉懂她的意思,鸡蛋不该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想了想:“分三队有点难,两队可行,一队配蚂蚱,一队配孙周,这俩是探测器,万一有地枭靠近,能提前知道。那就是说,你们会进金人门咯?”

  聂九罗嗯了一声。

  余蓉该问的都问到了,转身想走,才迈开步子,忽地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她示意了一下高处的炎拓:“听山强说,你是他女朋友了?真的假的?这进展,可以啊。”

  也不知为什么,聂九罗虽然和余蓉认识不久,但没什么隔膜感,甚至觉得,跟她聊什么都无妨。

  她说:“人生本来就短嘛,得到点东西不容易,失去点什么又太容易。所以啊,眼睛放亮点,眼前过的机会、男人、朋友,以及一切你认为值得的,中意的就拿住呗。”

  余蓉居然跟卢姐一个想法:“不观察观察了?万一拿错了呢?”

  “拿错了不是正常吗,谁能次次押准啊,拿错了就撒手呗。”

  余蓉点头:“心态不错,那祝你拿对。验过货吗?”

  聂九罗:“哈?”

  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余蓉一脸坦荡:“你不能找个不行的啊,你条件也算不错,值得各方面都高配。”

  “各方面”三个字,着重加强语气。

  聂九罗无语,又有点想笑,顿了顿回她:“你很懂啊。”

  余蓉耸了耸肩,泰然自若:“我什么不懂!”

  ***

  回到帐篷边,汤锅已经加了盖,聂九罗就地坐下、重新拿起碗:“你吃完了?”

  炎拓掀开锅盖:“没呢,等你一起。”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面放久了就坨了,等我干什么,一起吃香吗?”

  炎拓:“就是啊,一起吃香。”

  聂九罗一时噎住,过了会,噗一声笑了出来。

  炎拓也笑,顺带给她舀汤面:“余蓉找你聊什么了?”

  聂九罗说:“也没什么事,就说明早要进金人门。”

  炎拓没说什么,不过不觉向斜前方看去,刚去领装备的时候,他问过山强,想进金人门,得从那个方向一直往里走。

  聂九罗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很轻:“真奇怪,我一直拒绝走青壤,蒋叔问我意见的时候,我总说,我在外头候着,有事再找我。”

  “如今到了金人门门口了,居然一点都不紧张。”

  非但不紧张,还有一丝诡异的心安。

  炎拓说:“这只是门口呢,金人门多坚固啊,还不到紧张的时候吧。其实我也不太紧张,照面都没打上,就开始紧张,那也太废物了。”

  聂九罗没说话,过了会,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颈上的小玉柿子和小花生吊坠。

  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会吗?

  她这趟来,固然有很多理由,但有一个,对谁都没说。

  ——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

  ——蒋叔说,母亲裴珂,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血拖了一路。

  可是,拖走了不代表一定会死啊,没人看到母亲的尸体。

  万一她逃脱了呢?她的血液,对地枭来说是毒啊。

  两千多年前的缠头军枭鬼们,可能活不到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但裴珂,一旦逃脱,那一定还活着。

  聂九罗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也许,这才是她不紧张的根本原因。

第120章 ⑤

  聂九罗这一觉睡得很沉,不过,睡得沉不代表不做梦。

  她做了个很惆怅的梦,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巨大而又阴暗的石窟群中,石窟群的形制糅合了她去过的几大石窟,比如敦煌、龙门、麦积山,抬头环视处尽是石雕泥塑,漫天神佛,满目众生。

  但就是很安静,安静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开始,她还在石窟群中走走停停,研究雕塑手法,后来就在疯狂找人了,然而,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找不到,石窟群大得没尽头,找完一座,一仰头,前方又隆起一座。

  又一次冲进一眼石洞时,力道没控住,撞翻了一尊人像,人像砰一声倒地,表层的泥块片片迸裂剥落。

  这里头,居然裹了个人。

  人是面朝下趴着的,看不到脸。

  聂九罗心跳得差点蹦出来,她战战兢兢凑近、蹲下身子,拿手去翻那人肩膀,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别是炎拓。

  千万别是炎拓。

  ……

  身子一阵轻晃,聂九罗睁开眼睛,意识却还在梦里,一时间有点懵懂。

  炎拓正半跪着身子,低头看她:“做噩梦了?”

  聂九罗反应不过来,帐篷外很暗,但并不很黑,隐约能听到人声。

  她问得茫然:“要走了?”

  炎拓朝外张了一眼:“没,刚有人起,还早呢,没到出发的时候。”

  聂九罗哦了一声,这个梦太真了,她醒是醒了,但那种绝望和恐慌的情绪还没能完全撇掉。

  她抬起手,环住炎拓的脖颈。

  炎拓笑了笑,伸手从她背后拢入,把她连人带睡袋拥进怀里:“做什么噩梦了?说出来,给你破一破。”

  也不算噩梦吧,聂九罗含糊回了句:“就是梦见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被一堆石窟塑像围着。”

  炎拓哦了一声:“做梦都不忘搞事业啊。”

  聂九罗埋头在他颈窝里笑:“然后有个塑像摔破了,里头裹着个人,不过没看清脸。”

  画风突然恐怖,但炎拓还是给她“破”出了蹊径:“说明技术好啊,人像塑得太过逼真,成精了。”

  又问:“那儿只剩了你一个人?”

  聂九罗点了点头,梦里那种辽阔的孤独感,现在还挥之不去。

  炎拓说:“那这个成精的,就当是我好了,省得你一个人在那儿寂寞。”

  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一个晦暗阴郁的梦,还真让他三句两绕地给破了。

  她抬起头:“你说的啊,我在哪,你在哪。”

  炎拓点头:“我说的。”

  ***

  早饭时,余蓉来了,跟两人一起用饭,顺带转达昨晚和邢深商量之后的安排。

  人员分两队,两队里都有狗家人和走过青壤、可以根据地图认路的人。邢深带前队,配蚂蚱,负责探路;余蓉带后队,配孙周,负责策应前队及押送地枭。

  前后队的出发时间错开一小时左右,这样,万一前队出事,可以及时以信号枪等方式通知后队,避免团灭。

  炎拓有点担心:“还要把那几个地枭带着?”

  缠头军人少,还分了两队,一队撑死了也就十来号人,居然要押送六个地枭。

  余蓉说:“这不是来换人、做戏吗?你连人质都不带,戏怎么做啊?”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针盒,冲着聂九罗哗哗晃了晃:“邢深说,你有办法,能让这几个地枭没法兴风作浪。”

  聂九罗接过针盒:“是有办法,交给我就行。”

  余蓉心中大石落地:六个地枭,不啻于六只虎,谁押心里都不会踏实,但如果有办法能让老虎变病猫,那就省心多了。

  她征求两人意见:“你们是跟前队还是后队?”

  聂九罗沉吟了一下:“后队吧。”

  这也算是遵循古制了,“有刀有狗走青壤,狂犬是前锋,疯刀坐中帐”,她本来也不该被编进前队的。

  这回答在余蓉预料之中:“那收拾收拾吧,一小时之后上路。前后队一道过金人门,过了之后再岔开时间。还有……”

  她示意了一下斜前方:“邢深想跟你单独聊聊。”

  聂九罗一愣:“跟我聊聊?聊什么?”

  余蓉斜了她一眼:“我能知道吗?他又不是要跟我聊。”

  ***

  聂九罗下了踏步阶,循着余蓉指的方向走了一段之后,果然看见了邢深。

  一夜不见,邢深看起来疲累多了——也许昨天见到时,他已经是这副疲累的样子,只是她当时没留心而已。

  走到近前,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