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九罗听懂了:“这意思是,车里的人都已经下了矿坑了?并且短时间内、没有再出来的迹象?”
邢深:“没错,距离双方约见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怀疑,她们已经开始进黑白涧了,也就是说,那个矿坑,确实是个入口。”
聂九罗有点感慨:“当年铸了四个金人门,封了四个口,还以为全封住了,没想到,还漏了这么一个。”
邢深说:“我在想,有没有把那个矿坑封死的可能性。”
聂九罗没听明白:“什么叫‘封死’?”
“她们明知道老牛头岗已经暴露了,这次还是从那里走,说明真的没其它入口了。只要把矿坑彻底堵死,进去的地枭不就出不来了吗?”
炎拓一直安静听着,直到这时候才插了句:“别,我了解林喜柔,你能想到这个,她一定也能,不留后手是不可能的——我建议密切盯着,掌握对方动向就可以,别贸贸然出手。”
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邢深想了一会,说:“也行,我再观望一阵子。”
说到这,话锋一转:“阿罗,这一次,你能帮到哪一步?”
聂九罗:“你希望我帮到哪一步?”
邢深迟疑了一下:“至少,能跟石河那次一样,做个后援吧?不过,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你待在县城里的话,赶过来就太慢了,所以,希望你也能进山。”
这要求很合理了,一点也没强求她,聂九罗很爽快:“可以。”
她能明显感觉到,手机那头的邢深松了口气,估计是担心她会一口决绝吧——聂九罗有点好笑,又有点失落:难道在邢深心里,她只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吗?
得了她的应允,邢深的语调都轻松了不少:“那你这两天就能动身了,越快越好,早的话,还能赶得上我们试验……借阴兵。”
试验借阴兵?
聂九罗脱口问了句:“这就试验了?你在最早的那个村子里,发现了什么?”
邢深语焉不详:“这个……不太好描述,你来了之后自己看吧,毕竟我这眼睛看不到细节。”
也行,聂九罗毕竟好奇心有限,她觉得等几天也无所谓,挂电话的时候,目光无意间落在先前的画纸上:“邢深,你知道女娲肉吗?”
邢深猝不及防:“什么?你怎么知道……”
就凭这反应,聂九罗已经不需要答案了,她趁热打铁:“你知道是不是?这是个什么东西?”
邢深含糊着回答:“这个……一时讲不清楚,都等见面再说吧。”
***
挂了电话,邢深脑子里突突的。
聂九罗怎么会知道女娲肉呢?难道蒋叔曾经透露过给她?不可能啊,当时蒋叔明明说,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
恍惚间,忽然发觉电话已经不屈不挠地响了很久。
是余蓉。
电话接起来,余蓉先开口:“我是不是得收拾收拾,过去了?”
邢深一愣:“你已经回来了?货……搞到了吗?”
余蓉:“提回来了,听说你带一半人先走了,那我……带另一半?”
***
得了确定的答复之后,余蓉揿断电话,低头从床底拉出大帆布包,拎着进了洗手间,从挂架上扯下毛巾、搁架上拿下牙杯牙刷,一股脑儿往包里塞。
转身时吓了一跳,雀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站在洗手间门口。
余蓉皱眉:“走路也不发个声,吓谁呢?”
雀茶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帆布包上:“要走啊?”
前几天,余蓉也走了一回,说是要去搞什么货,但那次,没拿拎包、没收拾行李。
余蓉嗯了一声,径直出来。
雀茶给她让道,又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她收拾衣服,顿了顿问:“那还回来吗?”
余蓉说:“应该不回了吧。”
如果一切顺利,清了后患,她就直接回泰国去了,而如果不顺利、当场嗝屁,那还回来个毛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雀茶:“你有没有可以去投奔的亲友什么的?”
这趟进金人门,当然没雀茶什么事,大家看她,就是好看的金丝雀,出力时派不上任何用场:但万一不顺利,雀茶就是仅剩在外头的、孤零零的靶子了,地枭不为难她也就算了,一旦找上她,她绝对没好下场。
雀茶想了想,尴尬摇头:“没有。”
她跟蒋百川的时候,家里死活不同意,她甩门就走了,那之后,跟着蒋百川辗转迁徙,跟原生家庭的联系完全断了。
余蓉吐槽她:“那万一这趟,我们去救蒋叔,全挂了。你预备躲去哪、做什么啊?”
雀茶被她给问住了。
余蓉简直无语:“这十几年,你就围着蒋叔转,要朋友没朋友,要工作没工作,要技能没技能——你有点心机也好啊,心机女还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呢。”
雀茶没生气,她说:“你们去救老蒋,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吗?老蒋待我不错,以后,我就不和他过了,分之前,我也想为救他出一份力。”
余蓉说:“你心是好的,但救人这种事,是凭能力的。我说话直你别生气,你什么技能都没有,跟去了干嘛呢?出事时帮着制造音效吗?”
雀茶犹豫了一下:“其实,我玩弩箭还行。”
她解释:“这么多年,真的也没什么爱好,就是有一次,老蒋跟一个朋友约在箭馆谈事,带我去了。他们聊事,我就一个人看别人射箭玩,一时兴起,也玩了两把,当时教练就说我,很有天赋。”
她这辈子,除了长相,还真没被人夸过别的,那之后,就经常去练,蒋百川见她喜欢,还给她定制过一把弩,偶尔带她去郊外射雀子和鱼。
蒋百川走青壤的时候,她也想跟去,蒋百川笑她:“你那都是玩儿,过家家,还真当自己能行了。”
其实,她真的觉得自己玩得还行。
余蓉饶有兴致地看她:“还行?怎么个行法?能见识一下吗?”
雀茶说:“你等着啊。”
呦,还等着?难不成弩还是随身带的?
余蓉看着雀茶进了里屋的套间,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还真是抱着弩的,目测是豹折叠式,但更精巧点,一个大点的挎包就能塞下,应该属于特别定制。
她手里还攥了两支小钢箭,声音有点兴奋:“你画个靶,我离个五十米一百米都行,肯定能射中。”
余蓉有点好笑:“射中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武侠片看多了?这都什么时代了?你知道这趟我出去搞什么货了吗?枪啊,什么年代了,还用箭?也就打打雀子和鱼了吧。”
雀茶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过了会慢慢消退,声音又慢又窘:“哦。”
大概是怕余蓉多想,又强笑了一下:“那我放回去了。”
她转身往里屋走,前一次进去的时候,脚步是轻盈的,这一次,整个人都有点畏缩了。
余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冷兵器怎么了?聂二那个小红帽不也是使刀的吗,不也废了一两个地枭?
她脱口而出:“哎,等会。”
雀茶纳闷地转身。
余蓉伸手在帆布袋里翻了翻,拿出自己的塑料牙杯:“技术真还行?”
雀茶眼睛里渐渐泛出亮来:“真的。”
“那跟我出来。”
***
余蓉领着雀茶走到后院。
这儿是农庄,后院种菜,地块不小,约莫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四面围墙,靠墙零落种了几棵树。
余蓉把院里的灯打开,虽说比不上白天那么亮,但看东西应该没问题,她选了个地方站定,指挥着雀茶后退、再后退,目测约莫有八十来米了,伸手把牙杯顶在了脑袋上:“来。”
雀茶吓了一跳,缓缓端正了弩之后又迟疑:“这不行吧?”
余蓉不动如山:“不行拉倒,小孩都能用弩,你不能‘行’到一个程度,那谁敢……”
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嗖的一声,如同一道寒气掠过头顶,再然后,噌然声响。
余蓉急转头去看,很巧,箭身带着她的牙杯,正射在一棵树的树身高处。
卧槽,这可以啊。
余蓉有点心疼自己的牙杯。
她没点评,大步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冬桔树边,伸手拽了个大的下来,然后转向雀茶:“射雀子和鱼,那就是动的也行了?注意了啊,来了啊。”
说完,伸手一扬,把桔子掷向高空。
箭来得真快,余蓉眼一晃,那个桔子就被箭给带跑了。
她嗯了一口唾沫,大步往回走,经过雀茶身边时,说了句:“可以,回去收拾行李吧。”
雀茶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都有点不置信:“我……真的行啊?”
余蓉大笑:“行,太行了,谁特么说你不行,削他去。”
第115章 ①⑥
聂九罗一早起来,就在为出行做准备了。
不过,她的行李也不多,邢深说了,户外山野装备他们都带足了,她轻装支援就好。
所以,理来拣去,也就装了一个小箱子。
理好箱子,她下楼去找卢姐,经过客房门口时,看到房门紧闭——炎拓这是还没起呢,有够懒的。
聂九罗油然而生一股自己能够早起的自豪感,虽然这些日子,她也是第一次早起。
卢姐正准备早餐,手脚利落地切黄瓜丝呛菜,忽然看见她,唬了一跳,手上随即停住:“聂小姐,这离吃饭还早呢。”
聂九罗交代她:“我跟炎拓要出去一阵子,大概十天半个月吧。早饭过后,你把客房收拾一下,还有你隔壁的那间,有客人要来。”
客人?
卢姐大为诧异,她干了这么久了,除了老蔡,从来没见过聂九罗有什么客人,更何况是要收拾客房。
留宿的客人?
她多问了句:“谁啊?”
聂九罗说:“炎拓的叔叔,叫刘长喜,还有他……表妹,林伶。”
卢姐消化了一下,心里生出点反感了:这什么人啊,自己在这还不算,还把叔叔、表妹都给招来?
聂九罗没有留意到卢姐的表情,继续吩咐:“反正呢,你安排好他们这段时间的吃住就是了。”
卢姐哦了一声,哦得有点不情不愿。
这一次,聂九罗察觉到了:“怎么了?”
卢姐搪塞:“不说了,说了显得我多管闲事。”
聂九罗笑,卢姐就是喜欢耍这种小聪明,绝不主动发表意见,非得让人三请四催。
她说:“你不说,我下午可就走了啊,到时候你想说都找不着我了。”
卢姐犹豫再三,期期艾艾:“聂小姐,这炎拓,你要不要再观察一下啊?女孩子找对象要慎重。”
她慢吞吞地,菜刀重又开切:“你这样的,没个撑腰的娘家,自己又有家业,很容易被一些人盯上……嗯,你懂的啊,男的也想少奋斗二十年啊。”
聂九罗约莫猜到她的意思了,她有点想笑,但使劲憋住,面色渐渐凝重:“嗯,是的。”
得了她的变相鼓励,卢姐愈发敢于发言了:“我也不是说对这个炎拓有意见哈,我只是觉得,这还没处到哪呢,一家老小都招来了……聂小姐啊,你要留神啊。”
聂九罗凑近卢姐:“其实……”
她神秘兮兮:“我调查过他,他比我有钱多了,家里开着药材厂呢,他名下有别墅,还有商铺。”
这反转,卢姐真是猝不及防:“啊?”
“所以啊,他的叔叔、表妹,你都要对人客气点。”
卢姐懂了,她很后悔自己刚刚发表的意见,结结巴巴保证:“那是……当然的,这是我分内事。”
***
聂九罗搞定了卢姐,准备去闹炎拓起床,刚出厨房,吓了一跳。
炎拓就倚在厨房门口的墙上,抱着胳膊,估计是等了一阵子了,见她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然后拿手指点了点她,转身回房去了。
聂九罗笑得肚子疼,隔了会才小跑着追过去。
进屋又是抬头不见人,低头一看,趴在墙边的一处空地上,做俯卧撑呢。
聂九罗有点好奇:“怎么也起这么早?”
炎拓说:“问你呢,一大早在楼上拖箱子,谁能不醒?我听到你下楼了,本来准备跟过去道个早安的,没想到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
一边说,一边把左手别到腰后,改双手撑为单手——少了一条胳膊做支撑,起身和伏地的速度立时慢下来。
聂九罗说:“我看别人做俯卧撑锻炼,后背得加点力量,有压力才有动力嘛。”
说着径直过来,往炎拓背上坐。
炎拓猜到了,只来得及说了句“你别”,重量就上来了。
我靠,这可太酸爽了,聂九罗再轻,也是九十好几的重量,炎拓一只胳膊撑住自己就已经足够费力了,哪能再承个她?他只坚持了两秒就放弃了,脸贴地趴平,标准的死尸趴。
聂九罗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会,她上身俯下,探手环搂住炎拓脖子,凑近他耳边:“现在知道我的真实目的了?怎么说?”
她这一趴,长发几乎盖了炎拓满头满脸,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带极淡的柑橘香,怪好闻的。
炎拓反手搭住她的腰,用力一揽,翻身坐起,聂九罗开始还以为自己要摔,习惯性伸手去撑地,哪知下一秒,身子落进炎拓怀里,手也撑在他结实的胸肌上。
她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卢姐的汤饭是真不错,确实养壮了。
不知道将来,炎拓愿不愿意给她当模特,不裸也行,同意他盖条毛巾。
炎拓可不知道她的思路已经走到这了:“你选吧,要么是我,要么别墅商铺。”
聂九罗说:“你是不是傻?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摆在别墅商铺的对立面呢,你们就不能和平共处?”
她摆事实讲道理:“我肯定选别墅商铺啊,那样的话,我失去了你,你人财两失,大家都不开心;可是你带着别墅商铺一起来的话,我们既拥有彼此,又拥有房产,这不是很好吗?”
这特么是什么神逻辑?更神的是,炎拓居然还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想了一会,跟她讨价还价:“我这边出别墅商铺了,你呢,是不是也该出点什么?”
聂九罗说:“这三合院啊,要么再加上我二楼的那些作品,以及将来会有的作品,万一我以后知名度更上一层楼,这些作品加起来,也不比你的资产差什么吧,是不是身家对等、门当户对?”
炎拓嗯了一声:“那成交了?”
聂九罗点头:“成交。”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是同时笑倒,炎拓搂紧她,低头埋在她温软颈间,鼻尖上蹭到发丝,痒痒的。
他喃喃了句:“要是没那些烦恼就好了。”
聂九罗轻声说:“背两句诗给你听,以前出去采风,在诗抄上看到的。叫作‘抛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炎拓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觉得是这个道理。
欢娱并没有薄待他不是吗?抛开那些烦恼,他的确满心欢娱,满怀感激。
***
午饭过后,刘长喜和林伶到了。
把这两人送过来,是聂九罗和邢深商量过的:由唐那一带不太安全,事情没尘埃落定之前,还是把两人“藏起来”比较合适。
卢姐给开的大门,她谨记聂九罗说过的,要“客气”,刚打上照面就抢着去拎刘长喜手里的行李包,刘长喜哪能让个女人帮拎,一口一个“大妹子,别”,两人在门口拉锯,林伶则一眼就看见了从屋里出来的人,瞬间湿了眼,喜道:“炎拓!”
边说边小跑着进来,激动到一颗心都在砰砰跳,都快奔到炎拓面前了,又突然收步。
她看到,聂九罗也出来了。
这个聂小姐,她只在杂志和网络上看过照片,后来听说她和炎拓是朋友,搜索得就更频繁了,几乎把她所有的采访和作品都看了一遍。
越看越是自惭形秽: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出生就赢在起跑线上的人,家世好,书香门第,还不缺钱,长得好,又有事业,在圈子里还有名气。
老天可真是偏心啊。
现在看到真人,林伶更加觉得自己黯淡,她局促地跟聂九罗打招呼:“聂小姐,谢谢你啊。”
聂九罗说:“谢谢你才对,没有你打得那通电话,我也找不到他。”
说话间,卢姐和刘长喜已经过来了,两人谁也没争得过谁,最后各退一步,一人拎一根行李包带。
一下子见到两熟人,刘长喜简直不知道该跟哪个打招呼,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呦,聂小姐,你身体好啦?小拓怎么瘦了?哎,这院子好啊,长这么多花……”
炎拓笑着跟刘长喜打了招呼,又征询聂九罗的意见:“借你二楼用一会行不行,跟林伶聊点事。”
聂九罗点了点头。
林伶则一头雾水:“跟我……要聊什么事啊?”
不过,几乎是在瞬间,她就懂了。
炎拓要跟她聊她的事,那些她之前因为害怕,拒绝去听和了解的事儿。
***
刘长喜对聂九罗可太满意了。
之前,他还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怕她将来理不了家,如今实地看过,再加上问什么卢姐都热情作答,还挟带私货把聂九罗夸成了一朵花,他登时觉得,这女朋友找得可真不错:自己有家业,还是个艺术家!
炎拓不缺钱,但缺艺术啊,两相这么一中和,实在太完美了。
就是……硬要他在这住半个月有点牵强,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由唐的面馆。
聂九罗的借口张嘴就来:“长喜叔,不是住半个月,我付你工资的,是雇你半个月。我在你那住了一阵子,尝过你的手艺,卢姐做菜一绝,但做西北面食逊色了点,我想你能指点一下她,这样,以后我在家就能尝到你的绝活了——我和炎拓得出去办点事,等办完了回来,我要考核她,过关了才能放你走。”
……
聂九罗从网上租订的车送到的时候,炎拓也恰好从楼上下来,顺带,还把她的行李箱给带下来了。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这聊天是否愉悦,聂九罗把车钥匙递给他:“聊得怎么样?”
炎拓笑笑:“当然很难接受,一时半会消化不过来吧。”
说到这儿又苦笑:“老实说,我都后悔跟她说这些,她不知道的话,也许能活得更轻松点。”
聂九罗不以为然:“知道了也很好啊,知道自己的命这么来之不易,以后会活得更珍惜。”
炎拓没再说什么。
行李箱只有两个,聂九罗的和装陈福的,他自己的东西少,拎了个包了事。
行李送进后车厢,各处检查了一遍,确信没再漏什么,炎拓关上后车门,正要招呼聂九罗上车,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会,我忘了东西。”
炎拓目送她一溜烟似地穿过院子,又是好笑又是纳闷:这是忘了什么呢?总不会收拾行李收拾了一早上,却把最重要的生死刀给忘了吧?
***
林伶正坐在工作台前发呆,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吓得一激灵,赶紧站了起来。
炎拓给她讲的事,太……荒谬了,她完全消化不来,脑子里一片麻木,不过基本礼数还是懂的:这是人家的屋子工作台,人家的座椅,她这么大剌剌坐着不好。
她讪讪跟聂九罗打招呼:“聂小姐,你这就走啦?”
炎拓没跟她说要去做什么事,只说还有点尾巴要处理,真好,聂九罗能跟他一块去。
她真想跟聂九罗换换,让她做一天的聂九罗都好,她是她现在最羡慕的人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你要是闷,可以上来看书,就是注意一点……我这些雕塑,小心别碰坏了。”
这最后一句,她觉得讲得多余,但不讲又不放心。
林伶赶紧点头,她看向身侧的雕塑,语带羡慕:“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可太厉害了,这种的,我一辈子……都做不来。”
聂九罗啼笑皆非:“这怎么可能,我十五六开始接触这个,到现在也就十来年。你这么年轻,算你活到八十岁,你还有好多个十来年呢,做什么做不来?”
林伶低声嗫嚅了句:“那也……赶不上你,你又好看,又有才华。”
聂九罗心中一动,她其实听炎拓讲过林伶,知道这姑娘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又有些自卑。
她说:“你没做过雕塑,怎么知道自己没天赋呢,说不定你着手做,比我要适合呢。至于好看嘛,也不是不能解决。”
林伶一愣:“这要怎么解决?”
聂九罗:“要么你别把它当一回事,本质都是五官排列,在乎什么美丑,老来还不都是皮耷肉松,起跑线不一样,终点线没差别。要是太当回事,就着手去调,满大街的医美,都会给你帮忙的。”
***
炎拓一直向院子里张望,终于把聂九罗等来了。
他欠身到副驾这边,帮聂九罗开车门:“去这么久?”
聂九罗坐进副驾,低头系安全带:“跟林伶聊了会。”
炎拓并不好奇她们聊了什么:“说忘带东西了,拿什么了?”
聂九罗抬起手,掌心滑下一条链子,链身银白,尽头处衔着一片绿,晃悠悠的,碧水一样荡漾。
定睛看,才认出是条白金项链,坠子是翡翠的,雕刻成讨喜的柿子模样,边上还伴了颗白金小花生。
炎拓调侃她:“去金人门那种地方,还带这个?”
聂九罗低头戴上项链:“你懂什么,这是我妈的,戴上了,我妈会保佑我平安的。”
***
1998年1月11日/星期天/多云
火车站那晚之后,李双秀估计发现了大山对她有二心,不知道她又对大山施了什么蛊,总之,大山现在看我跟陌生人似的,再次对她言听计从、又不是我的大山了。
但我不怪他,普通人斗不过妖魔鬼怪,大山大概又被迷了心窍吧。
会清醒的,总会清醒过来的,我相信大山,只要他心里头还种着小拓、心心和我,他总会清醒过来的。
1998年2月16日/星期一/雨夹雪
彻底搬离由唐了。
以前搬家我总是很开心,因为那意味着生活水平更上一层楼,但这次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从由唐县彻底搬离,而且搬去那么远,这种感觉,像大树起了根、断绝了熟悉的一切羁绊——谈恋爱的时候,我还跟大山畅想过,老了在由唐郊区搞块地种菜,收获了之后给小拓家送一筐,再给心心家送一篮。
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实现了。
既然是搬家,免不了会有亲戚朋友来告别,李双秀问我说:“你知道该怎么表现、不需要我教你吧?”
知道,装神经病呗,反正在外界眼里,我已经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了。
出发前几天,家里很多客人来来往往,但真正舍不得我的,也就两个人吧。
第一个是敏娟,她唉声叹气,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半天话,最后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说:“你说你吧,一直叫我怪羡慕的,嫁了个脑瓜子灵光的男人,对你好,还会赚钱,你肚皮也争气,儿女双全,怎么就为了他跟保姆那点事看不开呢?现在好了,你癔症了,这家全落狐狸精手里了,你亏不亏啊你。”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说:是啊,家是毁狐狸精手上了,可不是你说的那种“狐狸精”。
我其实真想跟敏娟吐吐心里的苦水,但我不敢。
算了,她一小老百姓,胆子比鸡尖也大不了多少,跟她说这个干嘛呢,连累人家。
李双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偏偏就让我家给摊上了呢,真是命啊。
第二个是长喜,拎了一堆礼物来,大包小包的。
又让长喜破费了,我该跟他说声谢谢的,然而我没讲,我毕竟是个自杀过、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我一直盯着门外看,小拓在外头跑来跑去,哇呜哇呜地学开火车——起初那几天,他还总是吵着闹着要妹妹,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渐渐不提这事了,我有时候看着他,会突然全身发冷。
小孩子忘性太大了,会不会他就这么一直长大、永远忘了他还有个妹妹?
长喜跟敏娟一样,也以为我是为了男人想不开,不过,他有几句话惊到我了,他说:“林姐,这男人不好,你就再找呗,你这么好,还怕没人要吗?你要不嫌弃,我,我就……”
小拓的火车哇呜开了进来,长喜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糊涂孩子,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偷偷存着这心思呢。
我想劝他两句、让他别钻牛角尖,转念一想,这也就是年纪小、一时迷了心吧,年纪大点自然会过去的。再说了,我就要走了,日子一长,他也就忘了,总有好姑娘在前头等着他。
他们哪需要我操心啊,我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一走,未必是走到另一个城市,也许,就走去绝路,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到由唐了。
1998年3月9日/星期一/阴
今天又做那个噩梦了,梦见到处去找心心,最后冲进李双秀的房间,看见她守着大锅捞骨头吃,捞着捞着,捞出一只汤汁淋漓的小红鞋。
心心的小红鞋。
惊醒之后,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心会不会已经死了?她在给我托梦、让我别抱幻想了。
李双秀一直以来,也许只是拿一个死人来威胁我,用一个死去的心心,牢牢拴住了还活着的我们。
我的心应该狠一点,我是一个母亲,我不只有心心,还有小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