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摇头:“不用,过一阵子……再说吧。”

  犹豫了会,又补了句:“阿罗,你今天也累了,要么你先回去休息吧。”

  这种完全没眼神交流的对答太尴尬了,聂九罗蓦地觉得自己有点不受欢迎:“那行,你慢慢吃。”

  她起身出来,炎拓也起来送她,到门边时,忽然问她:“你这趟出来,随身还带折星星的纸吗?”

  聂九罗说:“带啊。”

  “那借我一张吧。”

  聂九罗笑:“一张纸还借,难道你会还吗?待会拿给你。”

  炎拓也笑,门口这儿暗,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眼睛里带笑。

  他又说:“你这帽子上这个球,是能拽的吗?”

  聂九罗哭笑不得:“你三岁吗,你要拽它干嘛?”

  炎拓说:“我记得小时候有这种毛球,我就喜欢一根根地拽,本来是鼓蓬蓬的,拽着拽着就拽秃了。”

  说着伸手过来,在毛球上拈住一根,用力一扯,哪知人家这新买的帽子,毛球没那么松散,别看只拈住了一根,这一扯,硬生生把人整个帽子都拎起来了。

  冬天,又是毛线帽,静电大,帽子一离脑袋,好多头发就跟着逆地心引力、直竖起来了,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开口,炎拓已经慌里慌张地又把帽子压回她头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就拎起来了……”

  说到末了,自己也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眼睛都笑弯了,亮晶晶的。

  聂九罗觉得,从前跟炎拓相处时的那种轻松惬意,一下子又回来了。

  为什么呢?

  她忽然想明白了。

  在屋里时,炎拓说话回避她的目光,一直低头,要坐到沙发的暗影里,不愿剪头发。

  他其实不想她看见他。

  就跟在矿洞里,他觉得自己很脏一样,现在,他又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讨嫌,自惭形秽,不想那么无遮无拦地面对她。

  门口这里暗,没什么光,他觉得安全。

  真是傻透气了,她又无所谓。

  聂九罗抬头看炎拓,轻声说了句:“赶紧去吃饭,一会坨了。还有,汤也喝干净啊,别浪费。”

  ***

  炎拓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吃的、最美味的一份面了。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蘑菇这么软滑、青菜这么爽韧?还有,排骨熬得酥烂,连骨头都咬得碎。

  汤也好喝得要命,香香咸咸的,他连最后一滴都喝下去了。

  特别满足。

  也许,被关了这么多日子,对他唯一的好处,就是重新意识到,这日头下的一切食物、一切味道,都是温暖而可爱的。

  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响,炎拓应了一声,正准备去开门,哪知刚站起来,声响就没了。

  他觉得奇怪,又有点紧张,刚脱困不久,难免风声鹤唳。

  走到门边时,忽然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门缝下塞了进来。

  是折星星的纸,这次,不是淡金色的了,是带闪粉的银白色,这要是折起来了,可真是颗华丽的星星。

  炎拓捡起星星纸,又打开门看。

  没人,跑得可真快。

  他坐回茶几前,拿了笔在手上。

  写什么呢,今天值得写的可太多了,那么多感慨,这小小的一张纸条,还真不够他发挥。

  想了很久,炎拓才在上头写下一句:面真好吃。

  写完了,小心地把纸条打结,然后拈起放在茶几上的、一根短短的红色细绒线。

  刚刚他拎帽子的时候,还是成功地拽下了一根的。

  他把这根绒线塞进打着的结里,依着早已习惯的折法,慢慢折成了星,然后轻轻往上一抛。

  这一天过去了。

  漫长的一天。

  带着绝望睁眼时,他绝对想不到,还能枕着宁谧睡去,吞咽下以为是人生中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也绝对没敢奢望,还能拥有一颗更新的。

  ***

  夜已经深了,林喜柔站在大露台上,看远处的一片漆黑。

  这是已经建好的一片度假区,但还没拿到营业执照,尚未对外揽客——她选了最中心的几幢,因为感觉“中央”是被包裹着的,有安全感。尤其是夜晚,站在露台远望,四面一片漆黑,很让人惬意。

  门上传来敲门声。

  林喜柔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熊黑,他径直走上露台,手里拿着一沓A4纸。

  林喜柔瞥了那沓纸一眼:“选好了?”

  熊黑说:“我初步筛选出这些,最终选哪个,林姐定吧。”

  他手底下的那拨人,甭管是跟了他好几年的,还是新招揽的,抑或是其它场子推荐过来、“跟着熊哥讨口饭吃”的,所有人,都要求详细的个人信息和体检记录。

  林喜柔没接:“不麻烦吗?”

  “不麻烦,跟家里头关系都远,首选兼有兄弟姐妹和儿女的。还有,尤鹏码子大,我把瘦小的都排除了,大块头,得用大块头补嘛。”

  林喜柔嗯了一声,伸手过去,在一沓纸里拨弄了一回,随手抽出一张:“就这个吧。”

第106章 ⑦

  聂九罗一大早起来,就给自己熟识的医生打电话,其实昨晚就想打了,但时间实在太晚,没好意思。

  医生听完了,先消化一下剧情:“被骗去挖煤两个多月没见光?”

  聂九罗在这头猛点头,自己比医生还入戏:“是啊,还不给吃饱,一直挨饿,跑过两次,还被打了。”

  医生听着都觉得揪心:“现在还有这种事?”

  又沉吟了一下:“这个嘛,不大好说。北方冬天是冷,又是矿里阴湿,冻疮这种属于正常了,关节炎的可能性也大,湿寒嘛。一直不见光,那肯定不健康,抵抗力会变弱,应该是缺维生素D的,影响钙吸收,也影响皮肤黑色素的合成,所以皮肤会苍白。”

  聂九罗急凑到床头柜边,扯了张纸过来记录。

  “内分泌可能也有点影响,不见光的话,甲状腺分泌也会少,人会没精神。吃喝不规律的话,肠胃功能会受损,盲肠炎……嗯,也有可能。”

  聂九罗头皮一阵阵发麻:“有可能会落下……这么多毛病?”

  医生呵呵笑:“又不是钢筋铁打,你自己想想,铁打的人去了那环境还会上锈呢。人一出生,一辈子都在修补啊,运气好的小修小补,运气不好大修大补。实在不放心的话,建议做个体检。另外啊,身体方面还是小的,就怕精神出问题,心理应该会挺敏感,严重点的,心理抑郁都有可能。”

  聂九罗也怕这个,炎拓其实不算外向的人,初见时甚至称得上封闭,想向她拿消息也是来硬的,实在奈何不了她才被迫坐下来和她“聊天”。

  她说:“那该怎么办呢?”

  医生说:“只是有可能,不一定条条中。总之呢,就先尽量生活规律,饮食清淡,多吃水果蔬菜,适当锻炼一下,刚开始总会有点不适应,慢慢来,有个过程。比如你说他不喜欢开大灯,那也正常,眼睛受不了嘛。”

  聂九罗:“那老把自己藏着、不愿意见人……”

  医生觉得都正常,想了想又问:“他现在形象上,和之前差距大吗?”

  聂九罗说:“我去派出所认人,起初都没认出来。你想想,一直挨饿,有点瘦脱形了,穿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

  医生笑:“不奇怪,你就问问你自己,换了你成那样,你愿不愿意见人?”

  那倒是,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换了她在地牢,炎拓来找她,她宁愿在头上罩口锅,也不想炎拓看到她的脸。

  聂九罗也笑起来:“男人也会有容貌焦虑吗?”

  医生说:“第一,容貌焦虑不分男女;第二,这个不叫容貌焦虑,这个只能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放下电话,聂九罗把记录的纸卷成了卷,一条条回忆医生说的,她得让卢姐提前复工,给炎拓全方位进补,假期嘛,就按三倍工资算好了。

  想着想着,又想起了那句“爱美之心”。

  聂九罗低下头笑,看不出来,炎拓还有爱美之心呢。

  既然他近期挺敏感的,那她迁就一下他好了,尽量给爱美的小孔雀铺个台阶、保全面子。

  ***

  年初四,街上很多店铺都开门了,虽然是镇子,依旧热闹,聂九罗出去逛了一圈,给炎拓买了手套和一顶带檐的黑色棒球帽,给余蓉买了爵士帽,又打包了早餐,回去之后依次挂各人门把手上,挂完不忘敲门:“吃饭啦。”

  然后施施然回房,有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洒脱感,直到余蓉嚷嚷着“走了走了”的时候,才又开门出来。

  先看到余蓉,脑袋上扣着爵士帽,一脸不耐烦,看见她就发牢骚:“你自己戴帽子,就非得给人也整一顶是吗。”

  聂九罗心情好,笑嘻嘻的:“安全起见嘛,又不是没给你选择,要么跟我换,要么塑料袋。”

  余蓉很嫌弃地看了眼她头顶的小红帽,心说,你就不怕被狼给吃了。

  身后门响,是炎拓出来了。

  两人循向看去。

  余蓉无语了,又是帽子。

  聂九罗迎上去。

  炎拓穿上棉服了,棉服挺厚实的,也就不显身子单薄,口罩帽子和手套一上身,多了层屏障,心理上进了安全区,精神似乎也昂扬了很多——就是今天天气挺好的,阳光挺大,他刚一跨出门,就又退了回去。

  聂九罗问他:“阳光刺眼了?”

  本来,她还想给他买副墨镜来着,可是眼镜店没开门。

  炎拓眨了眨眼睛,确实有点刺,即便有帽檐遮着,眼睛还是有点酸涩。

  他说:“还好,过一会就好了。”

  聂九罗伸手给他:“没事,到车里就好了,你闭着眼,我牵你过去。”

  炎拓把手给她,隔着手套,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手,聂九罗却觉得奇妙:男人的手本来就大,再加了双黑色皮手套,皮质粗硬,泛着植鞣皮味儿,两相交握,她贴了创可贴的手显得尤为白皙纤弱。

  她牵着炎拓走了几步,提醒他下台阶,又问:“你有地方去吗?送你回哪?”

  炎拓被问住了。

  去哪呢,自己家肯定是不能回了,长喜叔那,听说是被安排着出门度假了……

  聂九罗说:“没地方去啊?没地方去的话我那有空房。你想租呢就暂时租你,三餐也可以包,就是租金贵,毕竟独门院,地段又好。手头没钱,可以先打欠条,但不能不还啊。”

  炎拓没睁眼,有口罩可真好,可以偷着笑,却不用怕人看到。

  阳光真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一口答应:“行。”

  ***

  车出旅馆,聂九罗问起炎拓被囚禁这段时间的事。

  昨天离开的路上,她把外头发生的事简略跟炎拓说了,却没问他的:毕竟人家刚被囚禁了两个月之多,疮疤还没好,就逼人回忆急急去掀,有些不合适。

  炎拓想了很久,一是这段时间的折磨,于他的记忆力是有损的,二是到后期,精力全集中在吃喝、阴寒、疼痛上了,对地枭的事,想得很少。

  他先想起李二狗的事。

  林伶是李二狗的妹妹,那李二狗就是林喜柔的初代血囊了,被用作了血囊,难怪当时炎还山动用各种黑白关系都找不到他。

  他有点感慨:“我被关着的那个囚牢,应该是后来才修的,但李二狗多半到过那儿,因为我在那里还拣了张钱,他当年,是卷了矿上小一万跑了的,大家都以为他是逃到南方过逍遥日子去了……”

  没想到不是跑了,而是葬身矿底了,失踪即死亡。不知道聂九罗发现的那个尸骨洞里,是否也藏着李二狗的骸骨,还有,自己一直以为矿场是“转手”了,现在看来,只是左手转右手,把原有的矿工都打发掉,更方便隐匿秘密而已。

  “我妈的日记里写过,矿工嚷嚷矿下有鬼,我爸下矿去抓,所谓的鬼,应该就是林喜柔了,我爸见到的,多半是刚转化完不久的林喜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她控制着成了伥鬼。”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我问过长喜叔,他说那时候李二狗很讨人嫌,造谣说矿下头有青面獠牙的鬼,很可能是见到过转化前的林喜柔。那从李二狗失踪到林喜柔转化,过程挺快的。但为什么后来就慢了呢?”

  二十多年时间,足够转化出一个军团了,可地枭的编号只到第019号。

  这里头的关键,炎拓也想不明白,只能暂时先搁一边:“还有,林喜柔暗示过,她们原本是人的样子,是‘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跟缠头军‘不入黑白涧’的规矩合得上。我在想,是不是这样的。”

  车里不方便画图示,他只能隔空比划给她看。

  先画一条横线:“这是黑白涧,其实是一道分界线。生活在黑白涧上方的,就是我们,‘白’的一方,因为有太阳照明,生活在下方的,‘黑’的一方,就是地枭。黑白分涧,不能越界,因为不管是哪一方进入了,都会‘如魔似鬼’,我相信缠头军在最早的时候,一定曾经踩过界,付出过惨痛的代价,这才有了‘不入黑白涧’的说法。”

  “理论上,应该是各安一方,互不越界的,但林喜柔提过一句,说它们是‘夸父后人,逐日一脉’,‘逐日’,字面意思就已经很明显了,它们可能骨子里,就是有想生活在日光下的渴望,所以宁可先变成‘人魔’,也要越过黑白涧,‘偷渡’到我们这一头来。”

  聂九罗没吭声,“偷渡”这个词用得可真形象,林喜柔可不就像个先上了岸、然后组织偷渡的蛇头吗。

  余蓉也“咦”了一声:“这说法新鲜啊,不过听着挺有道理的。”

  炎拓奇怪:“你是鞭家的,对缠头军的历史什么的,也不清楚?”

  余蓉嗤笑一声:“缠头军,严格意义上说,早就……那词怎么说来着,失传了。打个比方,就跟一束马尾巴被削断了,只牵着几根丝。蒋叔当年,只是想搞点钱花,靠着这几根丝,外加故纸堆里翻出的一些记录,就去碰运气了,也是运气好,第一炮就撞着蚂蚱。地枭就宝,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她解释:“清末到解放前那一阵子,不是乱吗,秦岭一带山多,很多富户大财主,为了避乱、保家财,会偷偷把银锭金条什么往山里埋,也经常会发生家当还藏得好好的、人却没活过兵乱的情况,所以埋是埋进去了,却再也没回来挖。乡下人把这些再也找不到了的私财叫‘金溜子’,那意思是,都是值钱玩意儿,但跟长了腿溜走了一样,你愣是找不到。穷极了就发狠说,老子上山挖溜子去。”

  “蒋叔从小在山里进出,这一类传言听太多了,禁猎之前就做过挖溜子的梦,但那时候也只是臆想,禁猎之后,那是真正动起脑筋了。”

  “地枭就宝,我估摸着,是因为地枭久在地底生活,对地下埋没埋东西、埋了什么特别敏感,或者说,它本身就对金财珠玉一类的东西敏感。蚂蚱被带出来之后,一连掘了七八个金溜子,你们想想,那年头,那得值多少钱?而这整条大山里,何止七八个金溜子,七八十个也不止吧?”

  “蒋叔当年也没什么经验和见识,七八个金溜子,已经把他给震住了。不敢在本地运作,熟人太多毕竟,一行人忙着分批运去外地变现。第一桶金到手,又忙着享乐、投这个投那个,耽误了好一阵子。等清闲下来,掘第二批的时候,才发现,蚂蚱各方面都退化了,效率大不如前。”

  这些旧事,聂九罗以前也听蒋百川讲过,但一来蒋百川讲得没这么细,二来她自己不感兴趣,也没听进去多少,是以此时听来,分外新鲜。

  她沉吟了一下:“是因为见了光的关系吧,地枭见光,衰得确实快。”

  余蓉想了想:“可能还因为,蚂蚱年纪太小,你看它那身量,就是个猴啊,跟尤鹏什么的没得比,没发育完全,各方面的抵御力就不足,没过几次,就掘不出溜子来了。”

  然后总结:“所以,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个钱,扯什么历史呢?当年的缠头军,早就没了。你想问缠头军的历史,那还得问蒋叔,我们这些人知道的,都是他讲的。”

  炎拓心里一动:“那有没有可能,有些事情,是蒋百川知道的,却没给你们讲过呢?”

  聂九罗点头:“我觉得是有,我属于对事不感兴趣的,他讲多少,我就听多少,从来也不追着问。”

  余蓉也说:“有吧应该。他肚里藏十分,给你讲七分,你能怎么着?”

  蒋百川,炎拓只和他打过不多的几次交道,对他最后的印象是:农场地下二层,黑暗的囚室里,那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男人。

  这人已经被关得太久了,久到很多时候,炎拓几乎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蚂蚱之后,蒋百川一次又一次地组织走青壤,只是因为对那些散落山里的金溜子、依然不死心吗?

  余蓉清了清嗓子:“对了,待会,到方便的地方,你们自己找车回去吧,该养胳膊养胳膊,该长膘长膘,我就……不包送到家了。”

  聂九罗一愣:“你还有别的事?”

  “不是说过两天又会有投喂吗,邢深……想在老牛头岗上找找机会,万一再逮它一两个,手头不是更阔绰点吗?”

第107章 ⑧

  去老牛头岗找机会?

  聂九罗起初觉得太凶险了,继而又觉得合情合理:目前,邢深和林喜柔两方是“互失踪迹”,谁先找到另一方,谁就占据了主动权。

  她问:“是去矿坑里打埋伏,还是岗子上?”

  余蓉反被她吓了一跳:“当然是岗子上,谁敢下矿坑?依你的说法,林喜柔是从那矿坑里出来的,尤鹏也是,那就是个直通黑白涧的枭窝,你没找到通道,不代表没有啊。”

  聂九罗点了点头,下头一定有通道,她找不到也正常,她连那地下的一半都没走全呢。

  她提醒余蓉:“我建议就只是打埋伏,没万全的把握就别出手了,之前猎枭能得手,是因为它们没防备……”

  余蓉最怕人家啰嗦:“知道知道,邢深上次是从它们枪口子底下逃出来的,能不晓得它们不好惹?有把握才出手,没把握就只是尽量拿线索,懂懂懂,又不是傻子,脖子上都顶着脑袋呢。”

  聂九罗没好气,觉得自己是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炎拓在边上看着,实在好笑,不过立场还是明确的:他拿手拍了拍聂九罗的手背,候着她转头,朝她眨了下眼睛。

  那意思是:她说她的,随便她。

  ***

  出了省界之后,余蓉原路折返,聂九罗运气挺好,滴滴到了一辆顺风车,虽然不是直接到家的,但到了地方之后再打个跨市的出租,也就到了。

  车主挺木讷,不属于喜欢聊天的那种,聂九罗和炎拓也不怎么讲话,毕竟有外人,不方便谈事情,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车里头都是沉默的。

  炎拓反而喜欢这种沉默,引擎声、车皮声、对面来车的喇叭声,都显得亲切,也极其让人安心,有一段路下起了小雨,雨打在车窗上,大时是一条条水渍,小时是一滴滴水点,炎拓新奇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盯着看个没完,头一次觉得水渍里的世界也是气象万千。

  他转过头,想把这一发现分享给聂九罗,才发现,她几乎要睡着了。

  是要睡着了,身子左摇右倾,脑袋点吧点吧,看起来颤巍巍的、随时都会倒,炎拓挪坐过去,过了会,她的头就搭到了他的肩上,身体也偎靠过来,柔软得像是没什么重量。

  炎拓伸手搂住她的腰,低头看她的手,果然,没过多久,她的一只手就习惯性地、微微蜷动起来。

  炎拓把左手也送过去,她的手下意识勾住他戴手套的三根手指,身体里最后一根紧张的弦松弛下来,终于真正安静了。

  透过前头的挡风玻璃,能看到漫天飘雨,视线是朦胧的,雨刷一扫,就清晰了,清晰完,又是逐渐星星点点,成渍成行。

  这一刻,炎拓觉得,自己不像是怀揣秘密、躲躲藏藏,也不像前路未卜,心事飘摇。

  他像个普通人,带着喜欢的人回家,路的那一头,父母在,妹妹也在,酒正醇,饭正香。

  ***

  一路辗转,快半夜时才回到小院。

  卢姐收到消息后,已经提前返工了,依着聂九罗的吩咐,把客房打扫停当,被子拿了白鹅绒的,床上也换了崭新的四件套,卫生间里该用该配的,一应俱全。

  给两人开门时,她完全没认出炎拓:“这位是……”

  聂九罗说:“来过的,炎拓啊。”

  哦,炎拓啊,那位小泥像先生、聂九罗亲口盖章了有好感的,终于是被她领家里来了。

  卢姐有点欢喜,但也极其纳闷:怎么人都进院了,还不摘帽子口罩呢?

  聂九罗冲她使了个眼色,先领炎拓进了房,出来后吩咐她做个清淡点的夜宵,小份的就行,又叮嘱她别老盯着人看,要做到视若无睹:“被骗去挖了两个多月的煤,心理上有点敏感,敏感懂吗?还有,饿得瘦脱形了,不喜欢人家看他,后面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出屋子。饭都单吃,你定点送饭收餐具就是。”

  卢姐懂了,从今天开始,要出两套餐谱了:一份强身健体长骨头的,一份是补充营养长胖的。

  ……

  如果说,昨天从矿洞换进旅馆是一步脱贫,那今天,终于住进小院,可谓一步登天了。

  炎拓觉得,这小院比他无数次回想中的还要更温柔。迈进院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棵白梅已经谢了,但没关系,新一轮的、应和着春天的花木,已经在蠢蠢欲动。

  那种蓬勃的生机,宁谧的氛围,是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卢姐给他送夜宵来了,都是小份的,香菇青菜粥里,放了两颗粉白的虾仁,配了一小碟莴笋炒蛋丝,碧青翠绿配着嫩粉,看得人赏心悦目,也食欲大开。

  聂九罗不和他一起吃:“你吃完了,餐具放门口就行,卢姐会来收的。”

  炎拓点头,候着她们走了、关上门了,才摘下帽子和口罩。

  这两天,他很厌恶照镜子,自己厌恶,连带着也觉得别人厌恶,所以能遮就遮,不想碍了人的眼,细想有点矫情,但让他坦然以对,一时半会的,又做不来。

  转头看,窗上隐约映出白梅的绰约树影。

  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香未尽,炎拓起身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道缝,偏南方城市的温度,比北面要温和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风里已经掺进了和暖的温度。

  正要回桌边开餐,听到聂九罗和卢姐的说话声,很轻,絮絮的。

  聂九罗:“卢姐,你要有话就说,别一脸想说又硬不说的样子。”

  卢姐:“不说不说,说了不合身份,你还要生气。”

  聂九罗噗嗤一笑:“你古装戏看多了吧,还‘不合身份’,我不生气,你这样吞吞吐吐的才叫人难受。”

  卢姐期期艾艾:“我是觉得啊,你看人得多看看,多多比较。这个炎拓啊,是不是不太聪明啊?”

  炎拓一愣:有他什么事?戴帽遮脸的,哪能看出“不太聪明”了?

  聂九罗也奇怪:“他哪让你觉得笨了?”

  卢姐含含糊糊:“唉,就是这个智商。”

  智商?都上纲上线到智商了?

  炎拓仔细听。

  卢姐摆事实讲道理:“你说哈,被骗去挖煤了,新闻里都报道过那么多次了,有点警惕心也不会被骗吧。人家打工的是为了挣钱,为了钱一时心急被骗,也还可以理解,这个炎拓,我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啊,这都能被骗,这还不是……人不太聪明吗。”

  炎拓无语,这条分缕析的,他竟无法反驳。

  他期待着聂九罗能为他说两句话。

  耳朵竖了半天,才听到聂九罗叹息似的声音:“谁还没个短板?长得好,有钱,还聪明,哪能样样都让你占了?不聪明就不聪明吧,多教教就行了。”

  炎拓默默吃饭去了。

  毕竟打着欠条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爱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

  ***

  聂九罗洗漱好了出来,已经很晚了。

  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给身体搽乳霜,这趟去由唐,打斗时她都尽量护着左胳膊,洗澡时才发现,右面肩背一片酸肿淤青,还有小腿上被铁锨柄砸过的地方,皮下淤血都没眼看了。

  好在不是空回,终于把人捞回来了,这人现在和她,就隔着一层楼板呢。

  聂九罗低头看地板,没错,就隔着一层楼板。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可是捞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事情远没到头呢,他还要找妹妹,不知道哪一天,他又会从这个小院子里跨出去了……

  聂九罗有点怔忪。

  过了会,她想起了什么,从置物柜里,翻出一个充电式的触摸感应氛围灯。

  这是以前收的礼物,这种灯的灯光很暗,常用来代替烛光,触摸式调整明暗,很方便。

  得去把炎拓的床头灯给换了,那个太亮了。

  聂九罗披上外套,抱着灯下楼,顺便带上了便签纸和笔,如果他已经睡了,她就把灯放门口,同时贴个便条,这样,炎拓一早开门起来,就有礼物收。

  下了楼梯,第一眼就发现炎拓的房门是开着的,大门也开着。

  人出去了?

  聂九罗先去客房看了一回,确认不在,又去院子里张望。

  这回看到了,坐在白梅树边上的石块上,低着头,手里绕着一根折下的梅枝。

  聂九罗没敢叫他,医生说他近期会比较敏感,还可能会有心理问题,那现在这样子,算是“出症状”了吗?

  隔行如隔山,她说不清楚。

  倒是炎拓先看见她了,起身过来:“怎么还不睡?”

  聂九罗说:“这话拿来问你自己吧,睡不着吗?”

  炎拓自嘲地笑:“真睡不着。”

  他昨晚就没睡好,睡了两个来月又硌又硬的阴潮地,骤然换到了柔软的床铺,心理上是幸福的,身体反而享受不来了,一躺上去就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入不了梦。

  这理由听得聂九罗啼笑皆非:“睡不着也得睡啊,不是说由俭入奢易吗,到你这儿,怎么还难了呢?”

  她赶炎拓回房,逼着他老实躺上床,又给他换了台灯,氛围灯果然挺“氛围”的,暗光一起,屋子里朦朦胧胧又影影绰绰,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不真实感。

  炎拓问她:“陈福呢?”

  他记得上次来,装陈福的行李箱是放在客房的柜子里的,但刚查看过,没找着。

  聂九罗:“让我锁进储物房了,把那么个活不活死不死的东西放屋里,你睡得着啊?”

  炎拓嗯了一声,床垫子极其柔软,软得身体一寸寸往下陷,再加上这打光,让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邢深那头怎么样了?”

  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你就安心歇着,过两天太平日子。林喜柔没那么快发现你逃走了,邢深他们也没那么快赶到由唐。这个灯有个触摸点,看见了吗?长按就是关。”

  炎拓伸出手,想试试这开关,将触而未触时,忽然又恍惚起来:“我在下头,饿得快死的时候,总想着,这可能是我的报应。”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紧接着,全身汗毛都起来了:这说的什么胡话?他是不是要精神错乱了?他要是这样,她可不敢走了啊。

  她拖了椅子过来,在床前坐下,又把炎拓被子上加盖的盖毯拿过来,包住身子:“什么叫报应?”

  炎拓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眸子不聚焦,不知道是看落在床上的光,还是看光边上的影,过了很久,才说:“你知道,我爸妈当年,是逃过的吗?”

  ***

  1997年12月23日/星期二/晴

  我觉得,我可能会死,或者,离死不远了。

  我的日记活得应该会比我长,我要把事情都记下来,这样,即便我死了,将来看日记的人,也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想心心啊,已经整整两天,没听到我小宝贝的笑声了。

  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吧,我尽量详细,想到什么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