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服务员没听明白。
聂九罗眼圈渐红:“都快结婚了,结果发现他喜欢男的,我就跟踪他……”
女服务员一下子懂了:“他跟那……那个男的啊?”
聂九罗点头,顺势抬手,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我想进包间,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能帮个忙吗?”
都是女人,这还有不帮忙的?女服务员赶紧点头:“行行,你去吧。”
聂九罗拜托她:“你同事那里,也帮我打声招呼,别让那俩知道我就在隔壁啊。”
女服务员郑重点头,还以目光严厉制止不远处不明所以的同事,示意一切事出有因,待会再说。
***
聂九罗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幽灵般闪进了紧挨着陈福他们的包间。
她在包间里静坐了会,手机先调静音,呼吸都放得轻缓,然后将耳朵贴上隔板。
那头显然已经上完菜了,陈福吼服务员:“去去,不喊别过来了啊。”
服务员估计知道这头的状况了,走得飞快。
聂九罗听到韩贯笑:“本来还以为这趟能见着林姐呢,熊哥先是说她忙,后来又说走了已经,太遗憾了。”
陈福感叹:“林姐不容易啊,来来,敬林姐。”
碰杯声旋即响起。
韩贯:“陈哥,狗牙那事,你投了哪边?”
陈福:“这还用说吗?这王八蛋,坏规矩,死啊。你呢?”
狗牙?
是被她戳瞎了眼的那个狗牙吗?聂九罗头皮微炸。
韩贯:“一样一样,听说了这事之后,我都笑了。陈哥,你说大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偏偏他忍不住?这么点坎都过不去,还要他干什么啊,留着也是祸害。”
炎拓说这俩“很可能是地枭”,现在,因着那句“大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聂九罗基本可以确定,这俩就是。
陈福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熊哥想保他。”
韩贯:“为什么啊?”
陈福的声音又低了一度:“这不是传说中的缠头军露头了吗,我能理解熊哥的用意,正是用人的时候,与其杀他,不如用他。”
这句话之后,两人好一会儿没交谈,沉默地各自吃了会,偶有咀嚼的声音传过来。
再开口时,韩贯有点紧张:“缠头军……多少人啊?你说……他们对我们知道多少啊?”
陈福笑他:“你看你这怂样,万事有林姐呢。我听说缠头军完了,狗鼻子废了,疯刀瘫了,领头的都叫人打残了。这趟安排我们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剩下的给收了。”
聂九罗一阵茫然。
疯刀瘫了?谁瘫了?一干人当中,只有老刀跟“瘫”能沾上关系,难道对方以为老刀是疯刀?
她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八成是蒋百川刻意误导的。
韩贯尴尬:“这不是……老听说缠头军,心理有阴影么。”
陈福冷笑一声:“你也别把他们想太神了,这趟进猴头你就能看到了,听说抓了四个在那。”
这话过后,又是一阵推杯过盏、让菜劝菜。
还是韩贯先开口:“西安过来的时候,你见着英姐了吗?”
陈福:“没见到,她不是去农场吗,听说身体不大好?”
韩贯:“我见着了,是身体不好,脸色很差,人也没力气。”
陈福叹气:“没办法,血囊没选好,她是头一批,跟熊黑一样早,能活着算幸运的了,熊黑之前的,都废掉了,即便熊黑之后,也不是都顺利啊。那时候林姐也没经验,一切看运气。我们是靠后的,越来越讲究,应该还好。”
血囊又是什么东西?
聂九罗还想多听点,然而这俩都不再说了,过了会,韩贯感慨了句:“咱们想活着可真不容易啊。”
陈福附和了句:“谁说不是呢。”
第55章 ⑨
饭到半途,陈福去洗手间,又吩咐韩贯:“加菜加菜,有得吃就吃个饱,进山了可就没这口福了。”
看来这俩是去南巴猴头压阵的,反向推理一下:南巴猴头目前没地枭?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是把这俩给办了,南巴猴头设下的圈套,也就不足为惧了?
再一想,聂九罗暗自叹气:她连南巴猴头在哪都不知道,手头也无人可调——以前,给“那头”发个信息,什么事都有人代劳,现在……
难怪说独木难成林,人多才好办事。
再说陈福进了洗手间,原本只是放个尿完事的,尿到中途,肚子山响,暗骂这家店炒菜不干净,急急钻进隔间,畅快之后,撸纸开擦。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门响,进来两人小解,哗啦声响里,还带交谈的。
一个说:“这都几点了,还点菜。我刚忙清打了个盹,又被叫起来了。”
另一个:“嗐,一样一样。我这刚送完了回来,又说有外卖。”
听着像服务员,一个是后厨的,一个是店里送外卖的。
前一个:“现在的骗婚gay,也是太嚣张了,非得拽个女的结婚,有意思吗?”
另一个没好气:“你不觉得他眼瞎了吗?那么好看一女的,不要给我啊,非看中个大那么多的,那么丑,鼻子比鹰还勾。”
陈福心里咯噔一声,竖起了耳朵。
老实说,这一堆七七八八,他完全如风过耳,也不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但有一点。
他是鹰钩鼻。
前一个:“美女还没出来呢吧?”
另一个:“没呢,叫我说,她应该录音,这是证据,万一分手的时候有纠纷,就放录音揭发他,让丫的……”
陈福提起裤子,一把搡开了门。
***
两分钟后,陈福把被揍昏过去的两个人都塞进洗手间最里头的隔断,由内闩上门之后,踩马桶翻了出来,若无其事回了包间。
韩贯等得不耐烦了已经:“真怕你掉里头了。”
陈福给他使眼色:“嗐,拉稀,这家菜不行,特么看着好吃,不卫生。”
韩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陈福以口型示意他,继续说。
然后脱下鞋子。
韩贯约略反应过来,一颗心跳得砰响,他用筷头磕碟子,茶杯拿起了又放下:“哥你肠胃不行啊,我怎么就没事呢。”
陈福踏上了座板,慢慢直起身子:座板是连在隔断上的,木质,木头的材质,承力过猛会发出噼啪的轻响,所以他得脱鞋、尽量轻、慢动作。
韩贯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陈哥,林姐安排我,那是看得起我,南巴猴头,只要有人上,我叫他有来无回……”
他看到,陈福的头探上隔断的顶端,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回来。
两人目光对视,陈福用手指了指隔壁。
韩贯脑袋嗡了一声,用口型问:“有人?”
陈福忽然叫骂:“特么的上点鸟菜这么慢,还害老子拉稀,不吃了!走。”
***
聂九罗把门开了一道小缝,候着外头结完了账,眼见二人出了餐馆,赶紧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司机打电话,让他马上把车开过来。
收银台的小姑娘叫她:“哎,哎!”
聂九罗没空理她,生怕丢了那两人行踪,那小姑娘急不过,一矮身从柜台下头钻出来,紧跑几步拽住她胳膊:“哎。”
这又是添的什么乱啊,聂九罗正恼火,那小姑娘压低声音:“你叫人看到啦!”
什么意思?
聂九罗心头一凉,猝然止步。
小姑娘指向包间的方向:“刚我算账,一抬头,看到隔板顶上有个头,勾勾地往下看,一转眼又缩回去了。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差点叫出来。我喊你你还不站住呢。”
聂九罗脑子里一懵,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回她,僵硬地说了句:“是吗?”
小姑娘只当她是正常反应:“这些男的,真是精死了,这婚你千万别结。”
聂九罗不知道自己又回了句什么,脑子里只萦绕着一句话。
——你叫人看到了。
还是从上头,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回想起来,她确实全程都没抬头往上看过。
聂九罗下意识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
出了餐馆,车子已经到了,天色没刚才那么亮,阳光也弱了,透出几分萧瑟的寒意来,聂九罗四下看了看,没看到那两个人。
但毫无疑问,这两人一定在暗处窥伺,只是片刻功夫,她就从狩猎者变成了猎物。
聂九罗上了车。
车子开动,司机问她:“小姐,还是去车站是吗?”
聂九罗嗯了一声,旋即改口:“不是。”
她理了下思绪:“师傅,你知道往乡下,哪个方向来着,有个芦苇荡吗?”
司机是本地人,跑惯城乡,一说就知道了:“是,大李坑乡是吧,没人住了。前两天听说有车祸,有辆车开水塘子里去了,现在还沉在那呢。”
聂九罗:“就去那。”
事情得速战速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方方便下手,她也方便。
行李箱是放后车厢了,好在最紧要的背包是随身的,聂九罗把大衣搭上前座,弯腰换衣服,手碰到皮肤,皮肤是温热的,手上冰凉。
司机有点奇怪,看了眼后视镜,立刻知趣地移开了目光。
***
两个地枭。
对方还有准备。
聂九罗深吸了一口气,她也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以前不管什么事,总有蒋百川通知、安排、策应。
邢深走了,现在身边连个可以帮忙的都没有。
换好衣服,聂九罗坐直身子,车子已经出了城区,从后挡风玻璃看出去,后头的车不少,一时也说不出哪辆坐着鬼。
不过没关系,再走一程就知道了。
聂九罗调息平气,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翻出手机,给炎拓发了条信息。
——你走了吗?
***
炎拓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路上。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去农场,虽然暂时没借口,但反正回去得一天的车程,路上时间足够他慢慢想了。
午饭过后他就收拾了行李,又朝吕现借了车——这段时间,为安全计,他一直是用别人的车,吕现虽然舍不得,但炎拓一句“开坏了赔一辆更贵的给你”解决了一切。
私心里,吕现还有点盼着他开坏,毕竟人是旧的好,车是新的香。
……
炎拓单手掌方向盘,回了句:已经走了。
顿了会,聂九罗回过来一条:走得远吗?
炎拓看了眼导航,又看了看前方的指引路牌,出城没多久,倒也不算很远,只是她这话问得怪。
他回了两个字:有事?
***
“有事”两个字,也是把聂九罗给问住了,她觉得自己有点想一出是一出:炎拓再怎么说,明面上是地枭那头的,而且,这两人的照片是他发给她的,把他叫来有意义吗?
她穿上大衣,拢刀入袖,再次转身向后看:后头的车渐少,而有一辆灰白色的途观车,始终都在。
聂九罗给司机转钱,吩咐他:“加油门,开快点。”
再回头看时,果不其然,那辆车也加速了。
形势差不多是摊开了,聂九罗交代司机:“待会到了地方,马上放我下车,你一直往下开,回城别走原路了,行李什么的暂时帮我保管,我有你号码,过一阵子会找你拿的。”
司机隐约觉得这一次跟以往那种盯梢捉小三不太一样,而且,因着越开越快,他也注意到那辆紧追不舍的车了,不觉腿上打哆嗦:自己这不是遇到了什么黑道仇杀,要上演什么撞车戏码吧?
他这种小老百姓,可负担不起车毁人伤这种损失,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交通安全、限速了,后半程恨不得把车开成火箭,远远看见芦苇荡,立马急刹车,聂九罗跳下车,车门都还没来得及帮他关严,车子已经狂啸着去了。
聂九罗怕对方以为她仍在车上,还刻意在路边站了两秒,直到那辆途观车速度慢下来,才小跑着进了禾草丛。
这儿还跟前两天一样,冷清而又寂静,午后的那轮暖黄的太阳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冷白。
这处禾草丛有一人多高,头上还顶着绒毛一样的白穗,因为被她的奔跑扰动,细小的穗毛在身周飘来荡去,落了又升,升了还落。
那辆车也开下来了,速度很慢,和她之间隔着一大片禾草。
聂九罗不想像当初的邢深一样被车子追碾,她得有掩体。
她迅速向着不远处那几幢废弃的房子奔去。
***
开车的是陈福,他面色阴鸷,嘴唇紧抿,唇角抿下的纹络跟鼻头一样弯钩。
韩贯有点不安:“陈哥,不问问她是谁吗?”
陈福说:“有什么好问的,一般人谁会偷听我们讲话?”
韩贯:“也许是搞错了呢?可能她以为她未婚夫在我们那间呢?”
陈福:“如果是搞错了,听一两句就知道搞错了,会从头听到尾?我中间拉了个稀,她还在呢。”
韩贯咽了口唾沫:“那……要不要跟林姐那头说一下啊?”
陈福冷笑:“让林姐知道我们两个这么不小心,在外头乱说话,被人听了去?事情可大可小,狗牙什么下场,你不知道?”
韩贯不说话了。
前方就是那几间半塌废弃的土房,陈福停下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其中一间:“是在那后头吧?”
韩贯点头:“我看清楚了,往那一闪就没了。”
陈福不屑地咧了咧嘴角,这些都是土坯房,塌下来的房顶上还支棱着密密的稻草。
他俯下身子,从脚下拎了把德造的微冲给韩贯:“三十发弹,打完再装。”
韩贯:“打完啊?”
陈福:“当然打完,你给谁省呢?哦对……”
他拿起消声器扔过来:“装上。”
韩贯把消声器装上,掂了掂重量之后,枪口外指,牙一咬,扣动扳机,子弹呈扇形,一溜扫了出去。
刹那间,那一处土坯房烟尘四起,仿佛起了浓雾,土墙虽然有四十多厘米的厚度,但微冲子弹连穿钢板都不是问题,何况是泥呢,一时间,就听嗖嗖破空之音不绝。
尘雾中,陈福注意到一团身影窜出,吼了句:“往那边了!”
韩贯枪口一转,紧咬人影窜至的那一间,又是扳机扣到底,那间土房被打得发颤,像是中枪的人被子弹的穿透力带得乱抖乱癫,一匣子打完,半堵墙轰然倒塌。
而在倒塌的烟尘中,有条人影艰难地扑了出来,踉跄奔了几步,又闪进了不远处的机井房。
韩贯说:“没子弹了。”
陈福扔了一匣新的给他替换,同时骂了句:“艹,还没死,真能捱。”
***
机井房一般在农村才有,是用于农田灌溉的,大多会盖成砖头房子,因为里头有水泵,所以又叫水泵房。
水泵把水从深井内抽出,通过管道惠及就近,早些年,机器宝贵,还有农民晚上会住到房子里,看守设备。
再后来,随着智能井房的普及,单独的机井房渐渐被弃用,大李坑乡这一带连人都没有,机井房自然也年久废置了,里头的机器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水管胡乱堆着,墙角处的深井也拿杂七杂八的木板盖上了。
聂九罗喘着粗气,倚住门边,更紧地拢住了大衣,抓紧衣角的手上糊满了血。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中枪了,能感觉到身上的某处,温热的液体正汩汩流出,但她不敢低头看:人的精神很脆弱,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撑得久一点,一旦知道、看见、看清楚了,辅之以各种脑补,反而会立刻崩溃。
她颤抖着手摸出手机,给炎拓发了条“芦苇荡”。
原本是想多打几个字的,但是手抖得厉害,无意间触到发送键,倾刻就发了出去,再想追加一条,屏幕上的血太多,触屏不灵敏了。
再然后,身后的砖墙上枪声又起,伴随着扑扑砖屑乱飞的声响。
砖墙也未必能支撑很久,聂九罗向着屋角扑去。
***
韩贯在通往机井房的路上已经看见了血,所以相对放松,而且砖墙什么的,比之泥坯,也坚厚不了几个层级。
第二匣打完,砖墙面上上下下,多了十来个孔洞,韩贯没再朝车里的陈福要弹匣,他扛着微冲,探头进去看,然后头也不回,给陈福比了个“okay”的手势:“欧了!”
陈福松了口气,从手套箱里摸出根烟点着:“一个娘么,这么费劲!”
韩贯走进屋里。
聂九罗俯身趴在地上,身下洇了一大滩血,一动不动,长发被日落前的微光笼着,浓密柔软,缎子般光滑。
韩贯蹲下身子,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头发,靠近脑后的地方还温热着。
他拿枪口拨聂九罗的脸,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聂九罗双目陡睁,使尽浑身的力气翻身,一刀插进韩贯的咽喉。
韩贯双眼瞪大,下意识伸手去捂喉间,然而事情还没完,聂九罗揿动匕首柄上的暗扣,匕首明明还插在他喉头,匕首内部居然脱出了一把更小的,聂九罗手起刀落,这第二把自颅顶直直插入,直到没柄。
整个过程,五秒都不到,韩贯愣愣看着聂九罗,犹在眨动的眼睛里渐渐充血,先是鲜血,然后发暗发黑,像是黑色的眼珠子撑满了眼眶。
聂九罗一口血唾沫唾在韩贯脸上,说了句:“死去吧你。”
她抽刀回手,顾不上去看倒歪的韩贯,咬牙捂住了小腹。
刚动作太大,整个腹部撕裂一样疼痛,流血的地方不止一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大衣都被浸透了。
她还是没低头看。
不能看。
***
陈福几口烟吞吐过,忽然意识到,韩贯有一会没声息了。
他纳闷地看向机井房:“韩贯?”
没人回答,那座密布弹孔的砖墙房里,正往外丝丝渗着死亡的气息。
陈福将烟头在掌心攥灭,开门下车。
第56章 ⑩
微冲让韩贯拿走了,陈福手里只剩了把小的,他推弹上膛,心里有几分庆幸:幸好韩贯的弹匣已经打光了,这要是微冲落到对方手里、反过来对付他,那可真是够他喝一壶的。
临近门口,陈福又叫了声:“韩贯?”
还是没声息。
陈福心一横,一个猛冲进门,枪口平举,以待随时击发。
门内所见,让他头皮发凉,既感惊愕又觉诡异。
屋里很乱,废置机井房的常规配置:早已朽坏的水泵、积满尘土的水管,地上落了不少砖屑,那是墙体被子弹击穿之后带下的碎料。
空地上,洇着一滩血。
靠墙角的地方,有一口井,一般废弃了的机井房,要么大门锁死,要么井口堵填,这是防止孩童玩耍时掉进去或者家禽误入——井边摊堆着木板条,显然,片刻之前,这些木板还是用来盖住井口的。
但现在,木板被掀移开了,韩贯大半个身体都没入井下,只有肩部以上露在井外,低垂着头,两条手臂外扒,跟经典恐怖电影《午夜凶铃》里、正要往外爬的贞子似的。
除此之外,他没看到第二个人。
陈福心里骂了句“艹”,这机井房里头藏不了人,高处有个小气窗,但没见人出来过,毫无疑问,那女的在井下头。
他小心翼翼,一步步挨近,到底是关心韩贯:“老弟?老弟!哼一声。”
身为地枭,他有自信:再重的伤,也不至于死过去,哼还是能哼的。
果然,韩贯的身体似乎耸动了一下,喉腔处发出一声模糊而又怪异的嘶噎。
真特么要命了,陈福脚下迈近,身子却极力后仰,同时斜乜着眼看井下:看不见,机井的口一般打得比较小,现在这亮度,再加上又是在屋内,压根瞧不清。
有心往下头放两枪,又怕打着韩贯。
陈福心中默念“1、2、3”,一声怒吼,一把抓住韩贯的后颈皮兼衣领猛然外拎,同时枪口朝向井内,砰砰连放。
地枭本就力大,陈福又是个中精壮,拎举个上百斤不是问题,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手上的重量有点异样……
来不及了,就在他拎出韩贯的刹那,有条人影从韩贯的身下翻出,他连这人长相都没看清,就见一道森然寒光向喉间抡来。
陈福心知不妙,一把撒开韩贯,同时枪口回指,然而还没来得及扣扳机,就觉得掌心中段如被风吹、一阵冰凉:下一秒,他的半个手掌,枪,以及握着枪的几个指头,已经尽数飞了出去,在井口边“咣啷”磕了一下,然后直落进井中。
聂九罗重重砸落地上,心中懊恼极了:她本来就是依附在韩贯的身体上、借力于他的,陈福一撒手,她也随之下跌,刀尖难免失去准头——绝好的、可以在几秒内干掉陈福的机会,就这样没了。
她有经验:一旦不能偷袭得手、一击得中,紧接着的对决就会无比艰难,陈福本来就是条悍狗,现在,得变成躁狂的疯狗了。
陈福眼皮痉跳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井口:枪和半个手掌已经下井了,落了两个指头在井边。
自己……手掌没了?
疼痛来得有点滞后,陈福左手包住半个右手,一张脸无比扭曲,凄厉地痛嚎起来,还以头撞墙,哐哐有声,又一阵狂搓生磨,再抬头时,额头一片血肉模糊,还有几道血道子下流,把一张脸切分得分外凶横狞恶。
这是特么受到刺激,狂性复苏了吧。
聂九罗咬牙站起身,系紧大衣腰带,这大衣,平时为着姿态好看,都是敞着穿的,现在不行了,系得紧点好,权当包扎了。
不能看,只要没看见,她就能当自己没伤。
两条腿有点发颤,痛感逐渐模糊,但是能听到血滴在脚边的碎声,她一点都不怀疑只要嘴里咬的这口气泄了,她立马就会倒下去——所以不能泄,强敌当前,泄了就是死。
她不能死,她八岁朝蒋百川讨来的幸福生活,一路辛苦打造,而今渐成规模,很有可能再攀顶峰,老蔡说过,她有希望开巡展呢,不能让这东?葬送了,谁葬送她,她就葬送谁——今天,要么是她走出去,要么是她和他双双死这,反正,他走不出去。
陈福目眦欲裂,吼韩贯:“老弟?”
他看到韩贯喉口的血洞了,但没太担心:是大伤没错,恢复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他抬眼看聂九罗:“你是谁?”
聂九罗没吭声,现在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是宝贵的,她没力气说话。
陈福忽有所感:“你特么是……缠头军的人?”
现在哪还有什么缠头军,古早传说了。聂九罗掌心抵住刀柄,脑子里嗡嗡的,可能是因为失血太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得正面杠了,陈福比她高,她很难攻得到他颅顶,只能重点去断脊椎,得绕去他身后……
见聂九罗一直都不说话,陈福失了耐性,大吼一声,伸手就去抄墙边立着的撬棍,却忘了自己右手已经废了,一抄抄了个空,聂九罗觑着这个机会,冲着陈福腰腹处直扑了过去,一手抱住陈福的腰借力支撑身体,另一手悍然翻出了匕首。
陈福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不好,两手下抄,硬生生揪抓住聂九罗腰际,把她整个人抬举起来,向着对面墙便砸。
聂九罗眼前一黑,只觉得身子骤然腾空,紧接着砸上墙面,再然后便跌撞下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金星混着血色乱冒,之前明明缚好的头发也松脱下来。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陈福左手抓起一根泵管,冲着她的头砸下来。
水泵这玩意儿,大多是合金钢制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多重,聂九罗身体应激反应,脑袋急偏,泵管擦着她耳边直砸在地上,把水泥地生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凹窝,也砸得她耳膜嗡嗡蜂响。
一击不中,陈福杀红了眼,又是一下手起泵落。
这要是被泵给砸死,死得也未免太难看了,聂九罗用尽全力翻身避过,这一翻使了大力,腰腹处翻江倒海,仿佛丢落下好几个内脏——不过没能翻到底,泵管落下,把她一大片头发砸进了凹窝,扯住头皮,让她没法翻彻底。
既然翻不过去,就翻回来吧,聂九罗收势急转,一刀插下,刀尖自陈福右脚鞋面没入,直至探底。
陈福只觉得脚上刺痛,趔趄直退,一般情况下,脚上插刀,跟打了钉没两样,人是退不动的,但绝就绝在聂九罗这把匕首太过锋利,他一退之下,眼睁睁看着匕首从鞋尖处直豁而出,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屁股跌坐地上,抱住脚凄厉惨呼。
鲜血从鞋底的裂缝中涌出,滴滴拉拉洒了一地。
聂九罗仰面朝天,哈哈大笑,然而刚笑出声就止了:她的气泄了,没力气了。
这机井房没天花板,顶上是梁架,光秃秃的,很丑,很粗糙,聂九罗闲着没事的时候,设想过自己死时的情景:一般情况下,她都是活到一百多岁,无病无灾,睡梦中安详而去,去的时候躺在或海边或山间的豪华别墅里,阳光明媚,长天湛蓝,周围还鲜花盛开。
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她闭上眼睛,眼角一道很淡的泪痕,缓缓稀释掉脸上沾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