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有不好的感觉:他刚刚回答“是我,我现在去哪”,故意不透露之前的动向,以为熊黑一定会追问,也一定会驱车来接——没想到都没有。

  这不合常理,除非熊黑现在有更紧急的事做、暂时顾不上他。

  他追问了句:“你现在在哪?”

  熊黑嘿嘿笑了两声:“办事呢,炎拓啊,你回来就好,等我回去再说啊,挂了。”

  炎拓还想再问什么,那头已经断了。

  ***

  熊黑给的地址是个县乡结合部的小区,位置很偏,往西去不久就是野地了,一期交房不足一年,二期刚交房,三期还在建,所以绝大多数业主要么正装修,要么装修还没提上日程,入住率奇低,一幢十几层的楼,亮灯的也就两三户。

  看栋数和房号,是在小区最里头的一隅,炎拓一路进去,颇有孤魂野鬼逛园子的感觉——别说人了,连个野猫都没碰着。

  找对楼栋之后,揿电梯直上三层,电梯里的轿厢防护木板都还没拆,上头零落贴了两三张装修小广告。

  出了电梯,炎拓左右看了看,这是两梯两户的格局,两边门口都堆着装修材料,防盗门上蒙满灰尘,塑料护膜都也还完好未撕。

  熊黑没给房号,只说是“三楼”,到底是哪家呢?

  炎拓正迟疑着,其中一间房的房门开了,吕现的脑袋冒了出来:“我一听电梯响,就知道是你来了。这栋楼,现在都没住户呢。”

  边说边房门大敞,把炎拓迎进来。

  这屋子是大平层,四房两厅卫,里外反差还挺大,外头看着像是没人住,里头装修已经很齐全了,就是乱,入目各种餐盒和方便食品袋,门口的同款塑料男拖横七竖八摆了十几双。

  炎拓换了鞋:“就你一个?其它人呢?”

  这屋子听着挺安静的。

  吕现指了指对门:“这一层都我们的,阿鹏和老四老七他们,搁那屋打牌呢,我嫌他们吵。其它人天黑的时候,都让熊哥给叫走了。”

  “有说干什么去了吗?”

  吕现耸肩摊手,以示自己不知道,又问他:“吃饭没有?给你下袋面?咱这不让叫外卖哈,怕人来人往的,嘴杂。”

  炎拓瞥了他一眼:“你经常来这?”

  “也不算经常,这里建成没多久呢。去年来过,八九月也来过,再有就是这次了。”

  去年,那时候林喜柔办私事,还不带他。

  八九月那次,就是进秦巴山,虽然终于带他了,但也只是让他跑腿接人。

  原来那两次,就带着吕现了,看来这儿已经算是一个固定的据点。

  “你每次来,都住这?”

  吕现嗯哼了一声。

  “林姨呢,不在这住?”

  吕现说:“这破地方,哪配得上我女神啊。对了,你行李什么的,昨天熊哥带过来了,主卧搁着呢。”

  炎拓点头:“装修不错,我参观一下啊,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吧?”

  吕现完全无所谓,手臂前引,那意思是“您请”。

  这屋子虽然房间多,也能住人,但主要功能不是住。

  炎拓在最大的那间房门口停下,看了挺久。

  这布置的,怎么说呢,炎拓对医用器械所知不多,但跟吕现熟了,也认识一些,他看到了电动综合手术台,无影灯,用于消毒的紫外线管,以及其它各色各样的器具,不夸张地说,除了那些太过高精尖的手术,譬如搭桥开脑,其它的,下到小伤小痛,上到分娩动刀,这儿都能办。

  炎拓喉头轻轻吞咽了一下。

  虽然他跟吕现挺熟,也聊得来,但人心隔肚皮,而且,某些话题,他们是从不涉及的,所以,他讲话不能太明,立场也不能太明。

  他说:“吕现,你学医这么久,现在做这些啊?”

  吕现说:“嗐,想通了就行了。反正是治病救人,在哪都一样,血淋淋的人抬上来,我能干瞪眼不做点什么吗,医者父母心嘛。至于这人干了什么、是好是坏,不是我操心的事,我守好这张台子就行。再说了,没你爸的助学金,能有我今天吗?女神待我也不薄,做人得知恩图报。”

  炎拓装着对一切都很了解:“怎么样,不算忙吧,我们的人进这儿的……”

  他示意了一下那张手术台:“应该不多吧?”

  吕现摇头:“不多,也就拗个指头破个皮。不过九月头送来的那个……”

  他往大门口张了一眼,继而压低声音,像是生怕被对面屋的人听去似的:“差点死了,肋骨折断,险险就插进肺子里。虽说不是我们的人……”

  吕现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也知道商场如战场,暗地里流血要命不稀奇……你得空跟林姐说说,还是要约束一下熊黑这些人的,万一闹大了,太麻烦了,人命毕竟。”

  炎拓脑海中迅速组织起信息:九月头,差点死了个人(非己方),救活了。

  看来,林喜柔一干人上次进秦巴山,很不平静。

  正寻思着,吕现忽然想起了什么,当笑话一样跟他讲:“对了,熊哥昨晚也来了,后腰上叫人开了道口子,也亏得熊哥身子壮实、肉厚,伤了还能走动,这要换了普通人,早躺下了。他让我包得‘严重点’,我起先都没听懂。”

  炎拓也没听明白:“包严重点?”

  “就是说要包得怎么说呢,看起来伤得不轻的样子,他那头上都没伤呢,还非让我用纱布裹了半个脑袋——我心说咋滴,包严重点,年终能给你评个先进?”

  吕现觉得自己特别幽默,哈哈笑起来。

  炎拓却约略猜出了几分:熊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畏林喜柔三分,他把人接丢了,应该是怕被林喜柔骂,所以故意把自己装扮得挺惨,以一搏同情,以示“喏,我虽然办砸了事,但我也伤成这狗样了,少骂两句吧”。

  “然后呢?”

  吕现:“然后就兴冲冲地走了。”

  “兴冲冲?”

  确信不是忧心忡忡?熊黑再缺心眼,也不至于那种情况下还能“兴冲冲”吧。

  吕现说:“是啊,看起来,就跟立了什么功似的。”

  炎拓嗯了一声,嫌吕现在面前晃来晃去的妨碍他思考:“你去,给我煮碗面吃,我饿了。”

  ……

  把吕现打发进厨房之后,炎拓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感觉有点怪。

  立功,难道熊黑发现了什么?总不见得重伤了老刀叫立功吧?

  昨晚兴冲冲地走了,今天天刚黑,就把这头的人叫走了办事,连自己给他打电话都被匆匆挂断。

  看了眼时间,八点多。

  炎拓思忖再三,给聂九罗发了条信息。

  ——你们这两天小心点,这头可能会有动作。

  ……

  这一头,聂九罗正包着发巾泡澡,她昨晚没睡好,今天又一直在忙活,急需放松。

  一次性的浴缸套买得有点大了,不服帖,她一直拿脚去各处撸平,忽然听到信息进来,抬手在半空中甩了甩,湿着手拿起手机,看了之后,觉得这话真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从绑瘸爹,到三人梯队失联,到昨晚老刀受伤,对方不是一直有动作吗?而且今天是八号,八号他们爽了南巴猴头的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对方会有新一轮动作的。

  都在等着这新动作呢。

  她把手机撂回边台,忽然生出要超越自我的念头,顿了会之后,深吸一口气,仰头闭住口鼻,慢慢往浴缸里沉。

  就在浴缸里的水没过耳际、行将没上她下颌的时候,她慌里慌张以手撑住缸壁,急急坐了起来。

  算了算了,不敢不敢。

  ***

  乡下地方黑得早,又没什么娱乐,蒋百川早早就洗漱了上床,给雀茶打视频电话。

  雀茶这趟被撇在家,原本就不高兴,这几天就更不高兴了,冷着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的,就是不看他:“在一起十几年了,还拿我当外人。余蓉来这只住了一宿,就让大头接走了,问去哪也不跟我说,想跟去吧,人家不欢迎。姓蒋的,你防我有意思吗,我还能把你那点事到处抖落不成?”

  蒋百川呵呵笑:“你有钱有闲,做美容、约姐妹喝茶,不都挺好吗,何苦掺和我这些事?怎么人人都这么大好奇心呢?”

  他身边这些人,好像就属聂二没好奇心了,蒋百川觉得这是聪明的表现——好奇心害死猫,猫有九条命呢,都能叫好奇心给霍霍没了,人可只有一条命啊,上赶着凑这种热闹干嘛呢。

  雀茶听不进去:“那个孙周,好歹是我带回来的,让我见见总没关系吧,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蒋百川打哈哈:“有机会,有机会。”

  雀茶一听他打哈哈,就知道再多说也没用,恹恹说了几句之后,很快挂了。

  蒋百川关灯睡觉。

  他今天很不顺心,早上跟邢深说僵了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好,再念及瘸爹一干人下落不明,真是连饭都没心思吃了。

  ……

  邢深大力拍门的时候,蒋百川正在做梦,梦见瘸爹耷拉着头跪在地上,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拿枪抵着瘸爹的脑袋,说:“八号了,你们的人不来接你,留着你也没用了。”

  然后扳机连扣,“啪啪啪”,蒋百川一身冷汗地坐起,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拍门声还是枪声。

  正摸索着想去开灯,邢深的声音传来:“蒋叔,醒了吗?别开灯。”

  什么情况?蒋百川有点心慌,鞋都顾不得穿,几步跨到门口开门。

  外头黑洞洞的,邢深嘘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窗边带,窗帘都是蒙实的,邢深把边缘处掀开了一道细缝:“你看。”

  看什么啊?

  适逢半夜,这个村里又没彻夜的路灯,蒋百川完全是个睁眼瞎,即便地上盖了雪、泛出点幽微的亮,他还是觉得眼前像立了堵砚台、遮得严严实实。

  但他知道,邢深不一样,他的眼睛在晚上,那简直比夜视仪还好使。

  邢深说:“这边面南,六个,西三东四,北面三个。四面围圆了,一共十六个人。”

  蒋百川脑子里一嗡:“是……他们?你闻到味儿了?”

  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黑暗中,邢深的唇角紧抿了一下:“没有。我也睡得正熟,蚂蚱突然发躁扒床,我才起来的。”

  十六个,蒋百川紧张地计起了数。

  他这趟,不算聂二,连自己在内,一共十五个人,南巴猴头减了三个,减了个老刀,分了一辆车随着老刀去西安就医,再减掉跟车的两个,那就是还有九个。

  九个,数量上就落下风了,而且,对方万一是地枭呢?

  这么冷的天,蒋百川脑门上居然渗密汗了,他压低声音:“要么咱们把人叫醒?我们有几把枪,或许还能……”

  话未说完,邢深色变:“冲进来了。”

  蒋百川还想问什么叫“冲进来了”,下一秒就懂了:楼下传来破门而入的闷响,这是趁着夜半人熟睡、打闪电战啊。

  邢深语速飞快:“蒋叔,我们翻北窗,那头人少,枪给我,我能把人撂倒。”

  说话间,下头已经掀桌踹门、轰响不绝了,得亏他们住的是三层,一时半刻,还没闹上来。

  这么短的时间,也没更好的招想,只能先按邢深的话来,蒋百川迅速从枕头下摸出枪。

  北窗开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间内,邢深接过枪,一声唿哨,三步并作两步跨了下去,蒋百川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掠,是蚂蚱也紧随而下。

  他赶紧跟上,到跟前时,邢深已经推开了窗,两手撑台,身子纵了出去。

  三楼,说矮也不矮,想顺利下去得受点罪,邢深觑准斜下方的空调外挂机,一狠心,抱扑了过去,也是他运气好,外挂机吃不住力,哧啦一声,虽说松滑了一半,但好歹是抱住了。

  这一来就好办了,邢深再一松手,滚落在地,虽说双脚杵地钝痛,但好歹是踩实了。

  仰头看时,蚂蚱已经飞掠着窜了下来,比之猫都不遑多让——到底是兽。

  邢深催促蒋百川:“蒋叔,快!”

  边催边回头张望:为了方便进出,这房子租在村口西北角,西头北头,其实都已经是荒地了,北边的那三个,显然是听到动静、有所警醒。

  邢深并不慌,夜幕遮掩,又有枪在手,即便是一对三,也没什么打紧。

  蒋百川心一横,翻身出窗,双手扒住窗台,低头找刚刚的空调外挂机。

  就在这个时候,楼里突然渐次亮灯,邢深心头一激,急往黑暗中窜了进去,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上头有人大叫道:“哟,这里还挂着个老头呢!”

  蒋百川脑子里轰一声,双手撒开,预备硬生生跳下去,然而手才刚离了窗台,就被探出身来的两人一左一右给攥住了,其中一个说了句:“上来吧你!”

第48章 ②

  蒋百川只觉得腾云驾雾、丧魂落魄,人已经被拽回窗内、重重砸落地上。

  下头的吵嚷声很杂,夹杂着胜利的口哨和怪笑,有人叫了句:“老头呢?逮住了吗,带下来带下来!”

  那两人应了声,同时伸手拽进蒋百川的后衣领,喊号子一般“呦吼”着,像拖牲口一样倒拖着他下楼梯——楼梯一级一级,蒋百川的屁股就在楼梯上不断一跌一顿,钝痛从尾椎处一层层涌上来,蒋百川眼前发黑,牙关一再打磕,忽一下身子终于顿住,是拖到了位、那两人松手了。

  蒋百川缓了口气,抬起了眼。

  好多人,糊影般晃来荡去,灯光刺眼,仿佛比平时亮了千百倍,蒋百川不得不伸手遮眼。

  过了会放手再看,终于看清楚了。

  走了个邢深,连他只剩八个人了,一个不少,那七个都已经被勒令双手抱头、两两间隔半米而蹲,看得出,都是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有人穿着睡衣,有人只着裤衩,还有那癖好裸睡的,索性就光着。

  大半夜的,正是最冷的时候,每个人都嘴唇发青,冻得瑟瑟发抖,有几个鼻歪脸肿、眼上淤青,很显然,这是警觉性高的、束手就擒之前还反抗了一把,然而无一成功。

  见蒋百川也被拖扔了过来,这些人都忍不住看他,有目光茫然、带着询问的,有自知事情不妙、绝望偏转了头的,还有眼含愤恨的,估计心里已经骂上了他,觉得是他无能、安排失当,连累了自己。

  看到那群夜袭者时,蒋百川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边这么不堪一击。

  这些人个个人高马大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枪。

  蒋百川其实也有枪,大多是土制猎枪,也有私藏下的手枪——年轻一辈只知道国内是禁枪的,却不知道真正意义上严格的禁枪令是1996年才实施的,那之后的几年全面收缴,当时街面上甚至出现过脚蹬自行车、肩挎冲锋枪,兴冲冲去派出所交枪的奇景。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几个头铁、硬扛着政策不交的,蒋百川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考量是:人无我有,真出事了有倚仗,再说了,走青壤,有几把枪压阵总是好的。

  但这些人手里的枪,一看就知道是非法渠道走私来的,枪身锃亮,光微冲就有七八把,而且枪口上都加装了消声器——遇到这种枪,还不抱头蹲下?谁敢拿肉身去拼?

  蒋百川瞬间想起聂九罗说过的——

  “炎拓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

  是啊,炎还山发家的时候,正是国家法令尚未十分健全、各地黑恶势力还没完全肃清的时候,开矿起工程,需要白的黑的,手眼通天,这些人脉,但凡有十分之一得以保全和经营了下来,想搞到点什么违禁品,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更何况对方还是地枭,吃人都无所谓,还在乎什么法例?

  蒋百川苦笑,聂二提议“算了吧”的时候,他就应该心狠一点、马上撤退,因着那想把瘸爹他们赎回来的一念之仁,现在,要赔进更多的人去——是的,更多,说不定还不止现场这几个。

  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咣”一声,一条大长凳被掇了过来、端正横在面前,有个虎背熊腰、头上缠了圈白纱带的男人坐了上去,这男人可真壮啊,站是一截塔,坐是半堵山。

  ***

  这男人正是熊黑。

  熊黑这一天很是得意。

  一直以来,他都被林喜柔训斥“没脑子”、“个子这么大,脑子里塞的都是肉”,心内颇不服气,很想哪天动动脑子、一鸣惊人一把,然而事与愿违,不管是烧伤华嫂子,还是手重药傻了瘸爹,都坐实了他“光长个子不长脑”的事实。

  所以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是扬眉吐气了。

  昨儿晚上,他一直在东头找炎拓,真是连每一条岔道、犄角旮旯都转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他垂头丧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回事发地碰碰运气:即便炎拓不在,万一那瞎子还在呢,抓回来了,也不算空手而归——尽管心里明白,人肯定早跑了,傻子才会继续留在那。

  车近芦苇荡,吓了一大跳:那一处人声鼎沸,灯源杂乱,救护车的警灯光闪烁个不停。

  这是惊动官方了。

  自己造下的事,阵仗还“出圈”了,按照林喜柔定下的规矩,那是得远远避开的,熊黑不敢停,油门一踩,径直开过去,给人的感觉,这只是辆过路的夜车。

  他一路前驶,努力“思考”:当然,这也是被逼的,炎拓不见了,他总得思考一下补救的措施。

  再然后,突然福至心灵: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刚芦苇荡里的人有点多,车也有点多。

  按说即便来了救护车,也不会这么大声势,会不会来家属了?而伤者的家属,多半跟板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开车跟着不是不行,但对方刚刚吃了亏,一定很警惕,熊黑给阿鹏打了个电话:阿鹏的据点在城里,到各处都挺方便。

  他让阿鹏点几个机灵的小弟,只要是县里排得上号的医院,都安排人蹲守:只要有救护车来,且伤者是伤了头的,重点关注,对方亲友来了几个,开什么车,车牌号多少,都记下来,多多益善——还特别强调最好找护士、护工什么的侧面打听,别让对方察觉。

  吩咐完了之后,车头一掉,去吕现那儿装饰性包扎去了,而还没包完,好消息就来了:说是那人伤得有点重,县医院不敢接手,连夜送西安去了,亲友里有两人一车,沿路陪同。

  西安啊,真是老天都帮忙:西安可是他的地头啊,要查车截人,可比石河方便多了,毕竟石河只是客场,西安可是主场。

  所以熊黑“兴冲冲”地走了,把炎拓什么的抛在了脑后:一直以来,对方都藏得跟地鼠似的,他们空攒了力气、无处施展,现在好了,突然之间柳暗花明,而且,还是他熊黑的功劳!

  回去跟林喜柔一说,果然只挨了几句骂,林喜柔比他心思缜密,吩咐他:别太早对那两人下手,等他们在医院安顿好了、跟板牙报过平安之后再出手——万一下手太早,板牙那头打电话问起老刀的伤情却联系不上,难免心生警觉。

  ***

  突袭结束,该盘点战果了,熊黑左右扫了一圈,该有几个人他记不清,但少了谁心里有数:“不是还有个……废狗瞎子吗?”

  有人回了句:“好像跳窗跑了,那头的人撵去了。”

  瞎子还跳窗,够拼的,熊黑不以为意,撵一个瞎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么。

  他一边拨打林喜柔的电话,一边挂上耳机,以便她能即时听到这头的动静。

  然后看向蹲着的一圈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个领头的,姓蒋啊?”

  没人说话。

  其实依着那两人的交代,对蒋百川的年纪形貌,熊黑约莫有数,但见一干人都当哑巴,心里很不舒服,眼睛一竖,随便点向两个人:“这,还有这个,拖出来,蒙一个人的眼。”

  立马有人上去,把那两人揪了出来,枪口紧抵着心窝,又有人拿了条牛仔裤过来,倒扣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

  熊黑指没蒙眼的那个:“你先来,你指,如果你就是姓蒋的那个,就指自个儿。指完了他指,你俩要是指得不一样,那都毙了,再换一组。”

  那人听得一哆嗦。

  蒋百川心里叹气,这还指什么啊。

  他说:“别指了,我就是,蒋百川,百万的百,山川的川。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别为难小字辈了。”

  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那一通逃命,可真够狼狈的:脚丫子光着,睡裤有一条腿蹭到了膝盖以上。

  蒋百川把裤腿放下去,整了整领口,又理顺蓬乱的头发。

  又补了句:“有事就问我,他们是出力跑腿求财的,有些事,未必知道。”

  呦,还挺有骨气,熊黑正要说什么,听到林喜柔吩咐他:“别乱发挥,别动手,问该问的。”

  熊黑清了清嗓子:“你九一年,下过地?”

  蒋百川胸腔里一凉,像有满包着冰碴子的水漫上来:果然,这一切不是为了报复炎拓被囚,事情有缘由。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回溯到那么久,一下子回溯到他这半生经营的最初。

  他说:“没错,是下过。”

  熊黑示意了一下其它人:“还有吗?”

  蒋百川渐渐镇静:“九一年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你看看他们的年纪,他们那时候,要么是娃娃,要么还没出生呢。会下去吗?瘸爹下过,已经落你们手上了。”

  熊黑嗯了一声,朝边上撇了撇手。

  很快,他的人押着板牙那些人退到了别的房间里,大厅里只剩了熊黑、蒋百川,并另一个持枪随伺的,空空荡荡,显得分外安静。

  蒋百川指了指边上的一把椅子:“我能坐下吗?上年纪了,腿不好。还有,能加件衣服吗?外头下雪,太冷了。”

  熊黑还没来得及吭声,耳机里传来林喜柔的声音:“给。”

  他只好点了点头。

  蒋百川拖了椅子过来坐下,边上那人去隔壁房间找了件羽绒服扔过来。

  羽绒服裹上身,上半截是暖和了,但下半截就显得特别冷,蒋百川没再提穿裤子的要求,怕对方嫌烦。

  熊黑:“瘸爹那截腿,知道怎么没的吗?”

  蒋百川:“知道。”

  “那说说看,说具体点。”

  蒋百川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但听他语气笃定,也不敢作假,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九一年,下地,猎枭。选的是晴朗天大太阳日子,没想到下去之后,天天阴雨,山里树又密,大白天都跟黑地儿一样。”

  熊黑没吭声,耳机里,林喜柔的呼吸和缓得有些过分。

  “我们当时已经找了十多天,下到很深的地方,几乎都到黑白涧的边上了,一无所获,本来都准备放弃了,又不甘心。其中,尤以瘸爹最……那什么,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想大赚一笔,回去娶媳妇儿。”

  “所以,即便是我们都休息了,他还带着家伙,四处寻摸。”

  林喜柔:“问他是什么家伙。”

  熊黑:“带着什么家伙?”

  蒋百川想了想:“身上背了把猎枪,腰后还别把刀,不对,是锥子。那时候打猎嘛,有时候要制皮子,有锥子方便点。”

  林喜柔没再说话,应该是答对了。

  熊黑:“你继续。”

  蒋百川:“我记得那天,又是搜罗了一块新地方,没收获。我们找累了,打牌的打牌,啃干粮的啃干粮,只有瘸爹,又往深里找去了——=因为一连十多天没动静,大家都有点放松警惕,就任他去了,还跟他说,这要真找着了,让他分大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突然就听到了他的惨叫声。大家伙都慌了,抄枪的抄枪,拎刀的拎刀,循着声音往那冲,隔大老远,就看到他倒翻在地、拼命拿腿踹着什么、手里锥子雨点样一直往下插,有那性子急的,马上放枪恫吓,就看到黑影嗖的一下,应该是被枪声给吓走了。”

  “到了跟前我们才看到,他边上有个地枭,跟册子上画的差不多,得有……猴子那么大吧,被石头砸晕死过去了,瘸爹一条腿上被抓得稀烂,几乎能瞧见骨头。”

  “当时有人问,是地枭吗?又说坏了,现在这种阴雨天,见不着日头,更何况人在深山,出山就得一天多。”

  “瘸爹当时,也是活命心切,让趁着刚被抓伤,把……把他那截腿给砍了。”

  说完了,他后背已经铺上了一层汗,这么多年了,那惨烈场景犹在眼前:那是硬生生把人的腿给砍了啊。

  熊黑:“那只地枭呢,三十年了,活着还是……死了?”

  蒋百川心里约莫有点数了,看来,他手里还是有牌的。

  他相信邢深能逃得出去。

  “活着,活得还挺好的,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特么的这什么态度,熊黑正要发火,听到林喜柔说:“接着问。”

  熊黑摁住火头:“听说,你们有几个本事人,疯刀聂二、狂犬邢深、鬼手余蓉。”

  蒋百川没说话,他非常庆幸:邢深跑了,余蓉他已经提前通知到、跟大头他们汇合了,至于聂二,那更是藏得没人知道。

  “那条废狗就算了,余蓉,听说是驯兽师,还去泰国表演过什么把头伸进鳄鱼嘴里,这样的人,也不难找。我就想问你,聂二是谁呢?这像个代号,不像人名啊。”

  蒋百川点头:“没错,她的身份保密,这是缠头军一脉的传统,毕竟,疯刀能杀枭。为了防止伥鬼做手脚,疯刀从来都是不明宣的。”

  熊黑冷笑:“别屁话一堆了,问你疯刀是谁,都这份上了,还瞒着呢?”

  蒋百川不吭声。

  熊黑向林喜柔请示:“林姐,你看,是不是该给他松个骨头?”

  林喜柔:“松。”

  熊黑抬手就是一枪。

  消声器极大削弱了声响,蒋百川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听到“嘭”的一声响,像是啤酒盖迸开了,他还以为是熊黑吓唬他,一低头,忽然看到右脚上血如泉涌,包括大脚趾在内的三根脚趾头已经崩没了。

  蒋百川发出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一头从椅子上栽下来,抱着抽搐的腿乱滚,而随着他的滚动,鲜血淋漓,在身周抹了一圈。

  熊黑:“不说是吗?”

  旋即提高声音:“来,拎一个出来!”

  话音未落,就近的一扇门砰地打开,有人老鹰拎小鸡一般,拎了个只穿裤衩的出来了,那人之前在屋里听到惨叫,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一出来看到蒋百川在血泊中打滚,更是险些崩溃,手脚并用着就想爬回屋里。

  熊黑大踏步过去,一脚把那人踩翻,枪口抵上他喉咙。

  蒋百川嘶声大叫:“我说,我说!没必要这样!”

  非常好,熊黑收了枪,走回蒋百川身边:“怎么说?”

  蒋百川身上手上全是血污,痛得鼻涕眼泪混了一脸,甚至没看见熊黑凑过来,只是喃喃重复着:“我说,我说。”

  熊黑拿枪口拨拨他的脸:“那说啊。”

  蒋百川气喘不匀,声音断断续续:“疯刀……聂二,你忘记了,被你……给砸得,现在都没醒,送……送西安去了。”

第49章 ③

  被自己砸得送西安去了?

  熊黑还颇反应了一下:他拳头重,抡出来就是柄大锤,这些年,吃他砸过的人不少。

  “昨晚那个?”

  居然这么巧?熊黑诧异的同时,还有点飘飘然:自己不砸则已,一砸,就砸了个疯刀?

  耳机里,林喜柔的声音很笃定:“不可能。”

  熊黑枪口提起来:“蒙我是吧?信不信老子给你打个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