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作者:尾鱼
文案:
两千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徐福赴东瀛访仙求药的宝船鼓帆入水,但很少有人知道,同一时间,一队黑巾缠头军,秘密进入了莽莽苍苍的南巴老林……
一晃千年,黑暗的传说仍在黑暗里慢慢滋长。
注:本文非日更
内容标签: 恐怖 三教九流 异想天开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聂九罗,炎拓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很多很多人
一句话简介:黑暗里慢慢滋长的黑暗传说
立意: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传说
作品简评:夸父七指,黑白分涧,千百年里,日光下的人世熙熙攘攘,黑暗里的秘密始终抽长。金人门恒久伫立,未能锁住憧憧枭影。它们吸附于血囊之上,披上人皮,试图实现先辈逐日的夙愿……作者想象奇特,思路开阔,撷取传统神话故事的零章,大胆设想,笔下铺展开亦真亦幻、诡秘酣畅的现代奇情篇章。
第1章 引子
一九九二年,陕南由唐县,老牛头岗。
炎还山一大早就出了门,蹬着自行车跑了大半个县城,给七八家白的黑的“有关单位”送了礼——他在岗西盘了个小煤矿,资质不够、手续不全、严重违规,不私下孝敬的话,分分钟就得关停。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国家经济才盘活,且“活”得有些迅猛,各项法规跟不上,就得靠人情和关系走天下。
一个上午,炎还山送出去两三万,不过他非但不心疼,还美滋滋的:关系打通了,矿上的事就好办了,媳妇林喜柔怀孕了,托人查了B超,说是个男的。
男的哎,带把儿的,老炎家有后了!
事业家庭双丰收,炎还山太满足了:回矿场的路上,他把车子蹬得歪歪扭扭、很风骚,嘴里还哼上了邓丽君的《甜蜜蜜》。
***
离着还远,炎还山就看见了站在矿场门口、微凸着肚子的林喜柔。
这还得了,孕妇怎么能瞎走动呢!炎还山慌得都没顾得上支车腿,随手把车子掀撂在地,大步流星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林喜柔二十七八年纪,人如其名,面相讨喜而又温柔,她提起手里的保温饭盒:“矿上的大锅饭不好吃,给你包了猪肉饺子。”
炎还山这才意识到快到饭点了,同时油然而生媳妇在身边的自豪感:矿下那些大小光棍,或者虽有女人却远在老家的,可吃不上这种热腾腾的“爱心”饭。
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林喜柔往矿场办公室走:“来,来,小心走,慢慢的。”
林喜柔笑岔了气:“我这还没在哪呢,你瞎紧张什么啊。”
***
办公室里有点乱,墙上贴着五花八门的“十佳”、“先进”之类的奖状,都是炎还山这两年到处活动来的。
林喜柔只扫了一眼,就把目光避开了去,她其实不大喜欢这些弄虚作假的玩意儿,可是小姐妹们都夸说,男人这样是脑子活、精明、懂变通。
饭盒打开,韭菜味、肉鲜味混着老陈醋的酸味四下漫溢,炎还山非常满足地猛嗅了好几下,立即开动。
林喜柔在桌子对面坐下,从提袋里掏出棒针和毛线球,熟练地打上了毛衣,同时找话聊:“那个李二狗,还没找着呢?”
炎还山吃得呼哧呼哧,答得含糊不清:“这龟孙……偷了矿上的钱,还不远远躲开了去?上哪找啊?”
李二狗的事,算是这段时间以来,炎还山遇到的唯一不顺心的事了。
不过他想得很开,哪家矿上、哪家厂里,没有这样的烂人呢?好吃懒做、迟到早退不说,还尽散播谣言,说矿下头有鬼,严重影响工人的劳动情绪,被他狠狠训斥了之后心生不满,半夜撬了财务的锁,顺走了小一万。
小一万啊,想起来他都心疼。
林喜柔说:“真不报公安啊?便宜了这种坏人了。”
炎还山答得更含糊了:“报什么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毕竟,他这个矿上屁股不干净的事太多了,不想把公安往家里招。
林喜柔没再吭声,低头织了几行针,偶一瞥眼,发现炎还山没再狼吞虎咽了:他咬着筷头,正瞧向窗外。
循向看去,不远处的坑道口上围了一堆工人,林喜柔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半了,下矿的工人们是该上来吃午饭了。
她起了个新话头:“今天矿上大荤是什么菜啊?羊肉?”
炎还山喃喃:“不对啊,出事了?”
林喜柔一愣,再次往窗外看去,这一次,瞧出异样来了:往常一到饭点,这群收工的都往食堂跑,窜得比狼都快,但是现在,他们三五成群地堵在坑道口,激动地嚷嚷着什么,留神的话,都能看到被阳光照得贼亮的、喷溅出来的唾沫星子。
不会真是出事了吧?
开矿的最怕地底下出事了,而地底下出事,必然不是刮到蹭到这么简单,炎还山心慌慌的,碗筷一搁,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门,隔着几米远就气势汹汹地吼上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这是他多年混出来的经验:不管出了什么事,哪怕死了人了,都不能怯、慌、乱,要凶、要开口就能镇住场子。
这一吼果然立竿见影,嚷嚷声小了很多,小组长刘三池一张煤黑的马脸下头透着煞白:“老,老板,二狗子没撒谎,下头,下头有鬼咧。”
没死人啊,炎还山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吼得更有气势了:“我日。”
***
林喜柔过来的时候,正听到炎还山给一干人做无神论教育。
“书里讲得明明白白的,这个世上是没鬼的。二狗子文盲,你们也不认字?哪有鬼?把它叫出来我看看!”
刚进矿没两天的小后生长喜小心翼翼解释:“不能叫,大日头的,我听说,鬼晒太阳会化成水的。”
呦,这还体贴上鬼了?
炎还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个嘴咧咧的,都看到了?真新鲜,鬼长什么样啊?”
居然真有人答。
毛旺:“长得白生生的,没看真,嗖一下就闪没了。”
孙贵:“会发声,我听到哼唧声了。”
韩德福:“我带下去两香瓜,两香瓜都没了!”
炎还山语带讽刺:“都做鬼了,还惦记着吃瓜?”
林喜柔心中一动,她扯了扯炎还山的衣角,把他拉到一边:“会不会是李二狗啊?”
她是六十年代生人,和炎还山一样,接受了扎实的马列教育,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听到矿下出幺蛾子,第一时间,只会往人身上想。
——李二狗是半夜跑的,衣物都没带,据说只穿了白汗衫黑裤衩,“长得白生生的”,莫非就是白汗衫?坑道里黑漆漆的,白衬衫的白委实显眼。
——到处都找不到李二狗,就不兴他是躲进了矿道?“两香瓜都没了”,矿下没吃的,可不得偷嘛。
炎还山一点就透,一拍大腿:“就他,没第二个了!”
他心里有了数,转过身,话更硬了:“这么着,我跟你们下去会会这鬼。”
挖矿的多是文盲大老粗,很难跟他们讲明白唯物主义,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眼见为实,众目睽睽之下破了这“鬼”。
可惜的是没人愿意下,奖二十块钱也不下。
不下也好,炎还山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单枪匹马下去把李二狗给拖出来,更加有气势,叫这帮挖矿的看看,能当矿主,手底下不是虚的——威风立起来,以后发号施令就更方便了。
他白眼送出去一圈:“都不敢是吧?等着啊,等你炎哥把它请出来晒太阳。”
人比人得死,在一干垂头耷脑的旷工衬托下,本就长得英挺出众的炎还山显得更加高大威猛,林喜柔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家男人实在是很拿得出手,直到炎还山的身影都快消失在矿道口了,才想起嘱咐一句:“手别太重啊。”
炎还山早年在街头混过一阵子,手硬脚狠,打三两条壮汉不成问题,林喜柔怕他气上心头,一个收不住,把李二狗给打残了。
***
大型的有实力的煤矿,上下有升降梯,坑道间进出有矿车,炎还山的矿小,一切从简,坑洞口架设了几组简易滑轮,所有人用缀吊在滑轮上的猴袋上下。
所谓的“猴袋”,就是麻袋底下挖两个口子,人坐进去之后,两条腿从破口里垂出来,再经由滑轮一路降至洞底——因为安全系数低,全程都得蜷着身子尽量不动,看着跟傻猴似的,是以明明是兜人的袋子,偏偏叫“猴袋”。
炎还山跟坑口值班的打了声招呼,坐着猴袋下了洞。
这矿是从上一任矿主手里接的,二手货,上一任挖成什么样,到他手里就是什么样,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深,特别深。
也正是因为深,这口矿里传的玄乎鬼话儿远比别的矿多,比如李二狗就造谣说这矿是十八层地狱的入口,还言之凿凿说看到过青面獠牙的鬼——这不鬼扯么,要真是地狱入口,他炎还山还开什么矿啊,卖景点门票得了,十一亿中国人,管保个个都来瞧热闹。
下到洞底,边上就是装备堆,炎还山捡了把镐头,拎上矿灯,进了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矿道。
他对下头的矿道不太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煤矿本就不讲究绘制什么坑道图,而且人工挖矿随机性太大,有时候挖着挖着觉得不妙、可能会塌,于是随意拿木棍支一下,换个方位再挖,久而久之,就挖得狗刨猪啃般,没眼看、也没脑子记了。
炎还山一路吆喝:“二狗子,自己出来吧,争取宽大处理啊。”
坑道里特别黑,矿灯的光左晃右荡,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大的一块地方,但炎还山一点都不害怕,一来天生胆肥,二来嘛,人有什么好怕的呢?至于鬼,这世上又哪来的鬼呢。
走了约莫一刻来钟,炎还山吆喝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李二狗现身认罪,他心下恼火,正想往另一条坑道去,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这东西溜滑,让人定不住脚,炎还山猝不及防,哎呦一声,踩着那玩意儿滑出几步远,然后仰天跌了个结实,这一记摔得他眼前发黑,矿灯的玻璃罩都摔出了好几条裂缝。
炎还山足足花了五秒种才缓过劲来,他拎着矿灯四下一照,很快锁定了罪魁祸首:是香瓜靠结蒂处的那一块,难怪溜滑溜滑的。
妈的,哪个龟孙扔的!
炎还山骂骂咧咧,正想起身,忽地怔了一下。
就在不远处,灯光尽头,黯淡而又模糊的黑里,有一双脚,纤瘦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男人的脚。
不是吧,矿底下还能有女人?
炎还山下意识拎高了矿灯。
他看到黑漆漆的一团,那真是个女人,赤裸的、蜷靠在角落里的女人,头发又浓又密,遮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藏在乱发下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说来也怪,这眼睛除了比一般人更亮、更美、更深邃些,倒也无甚特别,但炎还山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形容词,跟亮、美、深邃都无关。
他脑子里冒出的词是“新的”。
簇簇新的眼睛,没使用过的,像婴儿一般、刚刚被造就的。
炎还山盯着这眼睛看。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那个女人爬过来了。
***
1992年9月16日/星期三/晴转阴转大雨
十点半了,大山还没回来,外头雨下那么大,家里就我一个人,有点怕。
中午给大山送饺子,遇到一件好笑的事:工人闹闹嚷嚷的,说矿下有鬼。
哪来的鬼啊,我猜多半是李二狗。
大山独个儿下去“抓鬼”,我还挺期待的,不过再一想,未必抓得到:李二狗做了亏心事,哪敢叫大山给找着啊,听到动静,早躲起来了。
果然叫我给猜中了,大山白兜了一场,上来说,里头什么都没有。
十点四十五了。
矿上的事可真忙啊,大山太辛苦了,希望儿子早点出生,快快长大,这样大山就能多个得力的帮手了。
我最近在给儿子想名字,老爱翻词典,喜欢上一个词儿,开拓。
开拓开拓,真好听,开辟新天地,拓展新道路,敢叫日月换新天。
炎开,炎拓,听上去都不错,我真是哪个都喜欢,选不出来。
算了,让大山选吧。
外头有声响,准是大山回来了,就写到这吧。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一卷 】
第2章 ①
九月中旬,江南还是流火季,“秦岭淮河”一线,已渐入秋凉。
晚十时许,安开市石河县兴坝子乡一带,差不多已是漆黑一片,只西头一隅有几点亮——周围山影憧憧,风过林噪,映衬得那亮如扑跌不定的灯苗。
兴坝子乡人惯住乡东,西头是野地,解放前修过庙、起过祭台,还请过巫师禳灾驱鬼,后来大运动,砸烧之后便荒废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儿长出了大片的玉米,可惜品种不行,掰来只能喂猪。
这季节,玉米已经掰得差不多了,地里只剩一人来高的枯黄秸秆,身杆细瘦,密密麻麻,风一过,哗啦哗啦,怪瘆人的。
***
那几点光亮来自玉米地中央朽颓的破庙,以及庙外的越野车。
驾驶座侧车窗半开,孙周挟了烟的左手搭在窗沿,正和女友乔亚打电话,因着聊到兴起来不及抽,只能任烟空烧,是以每隔一会,都要磕掉烟灰。
“乡下地方,四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跟你说,我心头真发毛。”
他瞥一眼周遭,忽然觉得左手露在车外很没安全感,于是撂了烟,把手缩回来。
乔亚对这地方有耳闻:“是山区吧?我听我爷说,那一带解放前是匪区,杀过好多人,还闹过鬼呢。”
孙周胳膊上冒起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左瞄右瞥:左边是一片黑魆魆秸秆地,秸秆在风里轻晃,晃出一股子阴怖森凉;右边是庙,里头的光亮像幽微萤火,缓缓飘移。
“我有什么办法,聂小姐要看泥塑,人家艺术家。”
“也怪我,路上走错道了,到得就晚,聂小姐又看入神了,我不好意思催她……”
他是跑线司机,聂小姐是雇主,走不走,什么时候走,雇主说了算。
乔亚发牢骚:“看雕塑,怎么不去龙门、敦煌啊,跑去乡下……”
孙周说:“不是说了艺术家吗,那些有名的窟,人家十来岁就全看遍了。现在就流行找这种乡野的、原生态的,触发创作灵感。”
乔亚没词了,顿了顿问:“听说她雕个像,能卖几万?”
孙周其实也没数,但他装着很懂行:“艺术能那么便宜吗?至少也十几万啊。”
乔亚感叹了会,末了说了句:“这聂小姐胆儿可真大。”
“可不,”孙周很有感触,“这黑灯瞎火的,又是秦巴山区,我跟你说,我心里都打鼓,这要是冒出几个不法分子把我们给弄死了……”
乔亚没好气:“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她一年轻女的,敢跟你一男的,大半夜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她就不怕你起色心、把她给那什么了?”
“我拿钱办事,有职业道德。再说了,这都认识几天了,等于半个熟人。”
乔亚冷笑:“熟人?人家说,性犯罪一半都是熟人下的手,女人防男人,不分熟不熟。反正换了是我,绝对不敢跟一个不熟的男司机大半夜往乡下跑,男同事、男同学都不行。”
孙周涎了脸:“那我呢,我行不行?”
乔亚也发了嗲:“你行。”
孙周心上胯下同痒,正想说两句骚话,忽然看到车左的后视镜里,掠过一个黑影。
他吓地一激灵,手机都掉了:“谁?”
回应他的,是风过秸秆地的哗啦声响。
孙周打开车门,四下看了一回,觉得那玉米地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捡起手机,通话还没断,乔亚已经发了急:“怎么了?谁啊?”
孙周后脊背上一阵泛冷:“不说了,我去……催催聂小姐。”
他挂了电话,小跑着往庙里去——他虽然身高一米八,看着壮实,但那是虚壮,真出什么事,他罩不住。
更何况,还带着这个弱不禁风的聂小姐。
***
庙不大,穿门过院就是正殿,早些年砸烧过,后来文保局着手修复,修复到一半,不知是缺少资金还是觉得意义不大,又放弃了。
正殿的供台上,挤挤挨挨的都是泥塑,那位聂小姐,聂九罗,着白衬衫、黑色紧身裤,正跨坐在一架便携式铝合金伸缩人字梯顶端,左手持手电,仔细打量一尊泥塑的眼眉,腕上晃着极细螺纹多圈手环,泛柔润银光。
庙内昏暗,手电的光柱里,飘着上下浮荡的尘。
孙周还记得,傍晚到的时候,这些泥塑都还满覆灰土,但现在她打量的这尊,眉眼分明,色彩也凸显,显然是清理过了。
他叫了声:“聂小姐。”
聂九罗回过头来。
她二十五六年纪,身量苗条,一头漆黑长发,冷白皮,发色是真黑,黑到发亮,皮子也是真白,瓷白冷调,质地好到搽什么粉霜都是多余,所以她用酡红色的口红——皮冷的人唇色偏淡,不搽口红,总会透出些疲弱的意味来。
这一回头,也同时露出那泥塑的脸,这泥塑虽残却美,不过美得不端庄、形似妖魅,聂九罗的刘海低低压着眼眉,乌黑眸子,雪肤红唇,恰侧在泥塑脸边。
两张脸,一个活人,一个死物,一个肉胎,一个泥质,孙周晃了神,觉得聂九罗的脸比之旁侧那张,更多点慑人的魅气。
他想起乔亚说的见色起意,心说:就算真有机会,我也不敢把她那什么了。
“聂小姐,都十点多了,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这一带治安不是很好,路况也差……”
聂九罗一点就透:“好,我拍几张照片就走。”
***
拍完照片,孙周收拾好梯子什物放进后备箱,阖上车盖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
似乎有什么声音,呜咽幽怨,像是女人在……啜泣。
孙周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周身汗毛倒竖,飞快地钻进车子。
聂九罗坐在后排,正仔细看刚才拍的照片。
孙周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怪声啊?”
聂九罗奇怪:“什么怪声?”
果然,孙周也猜到了不能指望她:这些搞艺术的人都太投入了,一旦沉迷起来,敲锣打鼓都惊动不了。
他岔开话题:“不是,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一带,以前叫南巴老林,土匪杀人,阴气重……”
聂九罗说:“我知道,南巴老林么,以前是原始森林,从东汉开始就禁革山场,‘遍山皆是海,无木不成林’,清朝的时候涌入大量流民,白莲教变乱就是从这起的,再后来土匪盘踞,建国后才被肃清。”
孙周听直了眼:“这你都知道?”
聂九罗又低下头看照片:“大学的时候对区域历史感兴趣,辅修的。”
辅修,主业都这么精了,还辅修,难怪人家能赚大钱、是坐车的,而自己,只能大半夜给人开车。
孙周一边感叹,一边发动了车子。
***
这一带路不平,孙周爱惜车子,开得很慢,正准备绕弯时,右首边的秸秆地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当时,车光笼住了那一处,孙周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一张脸惨白,满脸血污,两颗眼珠子凸起,眼角瞪到几欲眦裂,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冲出来求救,但有根粗壮的黑褐色手臂自后箍住她的脖子,刹那间就把她拖回了秸秆地里。
这一幕转瞬即逝,但视觉震撼却极强,以至于人都没了,孙周的视网膜上,仍停着那两颗暴突的眼珠子。
他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啊”的一声,下意识踩了刹车。
车身猛顿,聂九罗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前头的椅背。
她稳住身子,抬头问孙周:“怎么了?”
怎么了?
孙周大口喘气,车左车右,前前后后,都是秸秆在轻摇,哗啦声里,偶有枯杆被吹折的脆裂声。
是幻觉吗?
他觉得那不是幻觉,此时、此刻,就在车外,有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怎么办?孙周手心冒了一层津津的汗:路见不平吗,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
见孙周不答,聂九罗更奇怪了:“车子出问题了?”
“不,不是,”孙周稳住心神,再次发动车子,“刚有什么东西,呲溜从前头窜过去了,给我吓了一跳。”
聂九罗不疑有他:“可能是兔子吧,或者老鼠,这种野地,又靠山,很多小动物的。”
***
车子终于驶上县道,孙周脑子里一团乱。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会死吗?如果死了,赖他吗?
他马上为自己辩解:这么做是对的,远离危险。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见义勇为,万一拖走那女人的是个杀人犯呢?他如果下车去救,搞不好也会挂在那,车上还有聂小姐,聂小姐也会被连累……
所以,这样是对的。
就这么一路恍惚着回到酒店。
石河县是个小地方,这个叫金光宾馆的准四星酒店,已经算最高档的了,聂九罗回房前,跟他定了明早九点,还去兴坝子乡。
还去,还要去。
孙周心事重重地睡下,一晚上辗转反侧,做了很多零碎的梦,这梦糅合了他听过的各类怪异传说,逼真到可怕——
夜深人静,聂九罗在清理破庙的妖女像,她是活人,那泥胎感了她的阳气,渐渐活转,挤眉弄眼,她却浑然不知;
他的车子,怎么都动不了,他下车查看,看到车胎上缠满玉米秸秆,他拼命去撕拽,那秸秆却有生命般一路疯长,缠绕他的身体,戳进他的七窍;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他装作没看见,车子急驶入县道,忽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铺天盖地,沥青的县道上长出了成片的秸秆,秸秆林里,影影憧憧,飘着女人时而凄苦时而诡笑的脸。
……
早上九点,孙周顶着两黑眼圈,载着聂九罗,再次前往兴坝子乡。
这次走对了路,十点刚过,就已经到了破庙门口。
聂九罗照例的一入庙就八风不动,孙周在外头等她,刷微博,看抖音,晒太阳,还曾爬上车顶眺望远方:整个上午,只有一个开摩托车的从不远处经过,车声突突,开车的加坐车的,一共三壮汉,超载驾驶、跨坐叠乘,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中午时分,阳光炽烈,孙周嚼面包就脉动,嚼着嚼着,目光不觉黏在了远近那密密的秸秆上。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的女人,是被弃尸附近了,还是被带走处理了?
又或许,是自己脑补太多、想得太严重了:没有血腥罪案,可能是夫妻打架,她只是被打了一顿而已。
孙周收回目光,继续嚼面包,嚼着嚼着,目光忍不住,又移了过去。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看看,过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第3章 ②
聂九罗花了一上午,清理出三尊泥塑,时代和岁月的痕迹在泥塑上展露无疑:断头少腿,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剥蚀严重、露出了里头的胎草架骨。
但还是美的。
现代科技发达,信息共享,人才不管地处多么偏僻,只要能有平台展示自我,就不会被埋没,但旧中国不同,那时候,山凹里的天才,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山凹,再惊才绝艳的作品,也只罗陈于屋前舍后,被村人鄙薄为不能换钱吃饭的玩意儿。
她觉得塑这些泥像的,是个大手。
大手遇大手,难免隔空嗟怀、惺惺相惜,她拍了很多照片,又仔细研究手法线条,直到饥肠辘辘兼内急不耐,才出了破庙。
孙周不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周围的秸秆地是天然屏障,但聂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露天方便的念头。
她匆匆往东头去,走出玉米地的时候,注意到路旁停了辆越野车。
比孙周的新,也比孙周的大,前车灯处装了防撞罩架,纯白车身,强悍素简,线条刚硬,没有任何装饰。
这种穷乡僻处,好像不大会有外人来,聂九罗心中一动,凑到车窗处看。
车里没人,车前侧悬了个平安符,是个五帝钱的车挂,看到车挂,聂九罗就知道自己认错了,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副驾上坐了个鸭子。
是只黄毛绒的扁嘴鸭公仔,坐得端端正正,两鸭蹼齐整地向前,一脸呆懵,目视前方,更绝的是,还系着安全带。
妈呀,鸭子。
聂九罗噗地笑出声来,还及时捂住了肚子:她内急得厉害,怕自己笑尿了。
去公厕的一路,她还时不时发笑。
老实说,车内外的装饰都挺硬的,只那只遵守行车安全的鸭子突兀,她估摸着开车那人,不是有孩子,就是有颗不泯的童心。
***
回到破庙,还是不见孙周。
兴许也方便去了,聂九罗打开车门拿东西吃,中午时分,四野偏静,偶尔传来啁啾鸟声,正天上有轮日晕,聂九罗眯着眼看,还伸出手,放进日晕的中心。
日晕三更雨,今晚上,可能是要下雨。
一顿简餐吃完,孙周还是没回来。
聂九罗有点奇怪,这一带治安不大好,孙周考虑到她的安全,从来都是守在附近,即便内急,也是快去快回。更何况这么久了,就算掉进茅坑,也该爬上来冲干洗净了。
孙周的电话扔在驾驶座上,打电话找他显然是行不通了,聂九罗双手拢在嘴边,试探着喊了句:“孙周?”
声音传散开去,没收到任何回应,她尝试着走远些去找:“孙周?”
她走进秸秆地里。
这些秸秆可真是碍事,一丛一丛,遮挡人的视线不说,还不时勾挂衣服,有不少秸秆被村民当柴禾齐根割走、只露短茬,她穿的是硬底矮靴,一路踩过去,发出咔嚓的干裂声响。
走了一会,她停住脚步、蹲下去看地面。
那一处土壤里,有几处褐红色,像是渗进了血,拿手试了一下,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