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玉毫不掩饰敌意,一笑:“大房子住的还舒服吗?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麻雀。”她说的很大声,在场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庄慕没说话,一向戾气不重的他,这一次持放任态度。
他爸和齐欢的爸爸是朋友,在生意场上相识多年,齐欢爸爸出事后,他在家长吁短叹,饭都吃得少了。三家放贷公司被牵连关门,禾城许多投了闲钱的人至今还在闹,某位夜场“老大”及一众十多号人低调暂离禾城。他听到家里来访的客人提起这件事,都是一种隐秘又古怪的语气。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今禾城换班底,热烧三把火,头一把火就是打老虎,还打下了最肥的那只。
更让人糟心的是齐家的事,庄慕他爸几次提起齐欢,气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喝醉了酒在客厅里跟他妈唠叨,咒骂,万般痛心疾首。一会儿说“我早就跟他讲过,那种女人要不得!”一会儿说“好好的孩子轮得到她来糟践!臭婊子不得好死!也就是我们没法……也就是……”
他爸醉得絮絮叨叨,满嘴胡话。他站在走廊阴影下听,除了听,什么都做不了。齐家被封以后,没有朋友敢上门,人人避之不及,那几天,他爸仿佛老了好几岁,一边是为了保全自家的无奈选择,一边又因此自我唾弃。
当下,石珊珊被张友玉刺得变了脸色。严书龙却讽刺得还更直接:“听说你爸吃软饭很有一套,以你爸为荣么?”
石珊珊的脸色越发难看,想反驳,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这些敏学的人,不仅人多,而且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惹急了,讨不到好。
“你们不要乱说,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石珊珊旁边的女生壮着胆子开口。
话没说完,满脸不耐烦的郑啸当场开骂:“闭嘴吧你,傻逼。”他瞪眼,“我们就欺负她了怎么着?她爸有脸吃软饭还怕说?”
他一脚踹翻一张红色的塑料凳,凳子撞上石珊珊,她脸色发白,吓得不敢动。他一脸的戾气凶相,表情太吓人,敏学其他人的骇人之感,还不及他三分之一。
郑啸脾气向来大,要说性格彪,庄慕他们真的彪不过他。放眼整个敏学,能治得住他的人,唯独齐欢。
齐欢跟郑啸的交情不如跟庄慕几人深,但也颇有渊源,至少郑啸是打从心里认可她的。
很早以前他也不服过,觉得齐欢就是靠着有个了不起的爸爸才能横行,别人怕她不过是怕她爸而已。由于交际圈不同,他们没有来往,从没打过交道,便也没起过冲突。
后来,郑啸因为翘课太多,惹事太多,被齐欢盯上。
那回齐欢拦住他,跟他比成绩,把所有科目试卷放在他面前,说:“我让你半个小时,你哪门分数比我高,只要高一分,以后你把学校拆了我也不多说半个字。”
结果当然是他惨败。但他还是不服,全校都知道齐欢会读书,输给她是正常的。
直到后来某天,他和人斗殴,要不是齐欢一群人路过,庄慕跟严书龙帮着搭了把手,他估计就要进医院。欠了人情,于是他跟齐欢说:“你们帮了我,算我欠你们的。少给学校惹麻烦是吧?可以,就当我跟你们一起,我给你们面子。”
哪想齐欢却说:“别,你可别跟我们一起,要惹事就惹事吧,爱怎么怎么。”他问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客气,直白了当的告诉他——“我这个人智商歧视。”
那天齐欢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说的无比清楚。她说:“你觉得你跟我是一样的,甚至看不起我,觉得我没什么了不起,对不对?那真的挺不好意思,我们差很多。你吊儿郎当,我也吊儿郎当,但是除了这个,我会做的,能做到的事情很多,你呢?就你这样的,哪怕是扫厕所,我也能扫得比你好一百倍。”
因为她的这句话,他憋了一口气,从那时起准点到校,还是惹事,但惹的少了,开始听课读书,做烦死人的作业,就为了考出个能看的成绩,卯着劲要让她看得起。
后来一天又一天,等他再想起最开始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跟着张友玉一口一个“欢姐”、“欢姐”叫起来。
郑啸越想越不爽,踹完凳子,脸色反而更阴沉扭曲,一个忍不住当场就要冲过去。几个女生吓得往后退,严书龙拉住郑啸,没让他动手。
石珊珊身边的女生握着她的手,唇瓣嗫嚅,久久没有出声。石珊珊扯着她的衣袖,极低极低说:“算了……”
张友玉看在眼里,更觉得恶心。齐欢跟她说过,这个石珊珊,在跟她爸鸠占鹊巢之后,乖巧下潜藏的欣喜终于忍不住,齐欢她妈送齐欢出国读野鸡学校的注意,也是石珊珊起的头。
她只恨不得当场撕烂面前那张脸。
左俊昊和季冰做了一会儿围观群众,漫步走进人群。左俊昊笑吟吟出声:“哟,这是怎么了。”
一中的学生看见他俩,莫名有一丝期待。一中的都知道他们厉害,眼下这场景,似乎误以为他们是来帮忙的。
就连石珊珊几人脸上也浮现了不合时宜的期待。
然而左俊昊和季冰没有半点要施以援手的同校情谊,反倒和庄慕几人打招呼:“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还成,就那样。”话是严书龙答的。
左俊昊笑着,意有所指:“别为了不值当的人生气。”说着看向张友玉,“张友玉同学你说的很对啊,野麻雀嘛,上了枝头又能怎么,就看她能蹦跶到什么时候咯。”
石珊珊脸色僵了。不说她,就连周围的人都听出来,左俊昊是在讽刺骂她,开始议论起敏学的人说的八卦。
左俊昊跟季冰同敏学几人聊了会儿,进小超市买好水,回体育馆。全程没有理石珊珊,看都没有看她。
敏学的人要怎么刁难,他们可不管。
左俊昊拧开水瓶,边走边喝。旁边季冰嘀咕了声:“真特么恶心。”
说的是谁,他俩心里都清楚。左俊昊勾起唇,笑得有点讽刺。
英雄救美?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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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珊珊被敏学的人好一番刁难,体育馆表演结束,晚上还要回学校继续上晚自习。石珊珊被敏学的人气得不行,当着他们的面却不敢表现出来,憋着一肚子火回班上。
因为左俊昊的那番话,年级里开始传出风言风语,石珊珊又急又气,无可奈何。晚上,老师上课,一进教室便点她的名。
“你为什么不交练习册?”
石珊珊站着发愣:“我交了。”
“课代表?”这位老师脾气一向不好,当即皱眉,把课代表喊起来,“她交了,练习册呢?”
课代表眼神闪了一瞬,坚持说:“她没交,我没有收到她的。”
石珊珊讶异,“你补收练习册的时候我明明交了……”
“你交给谁了?我没收到。”课代表不松口,然而心里实则忐忑。因为石珊珊一个人拖,害得他没能及时把作业收上去,最后匆忙单独收她一个人的,随身装着,谁知道下午带去体育馆,找不到了。
石珊珊要争辩,老师不想听他们争吵,生气地拍讲桌,“吵什么吵!”
石珊珊忽然想起:“有人看到了!”她说,“我交练习册的时候,班上有同学在。”
“谁看到了?”
石珊珊往角落一指,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集中在纪茉身上。
纪茉被叫起来,老师问她:“你看到了么?”
纪茉默了几秒,轻声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不清楚。”
石珊珊满脸震惊,连带心下猛跳的课代表也暗暗惊讶,又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她撒谎,她明明看到了……”
老师再拍讲桌,打断石珊珊的焦急,“够了,我不想听你浪费时间!明天买一本新的补上,再把练习册昨天那一节的内容所有题目全部手抄一遍解答。后天交上来。”
石珊珊没办法,低头说是。
课间,纪茉去洗手间,回来的途中被石珊珊堵在拐角。
石珊珊质问她:“你为什么撒谎害我?”
纪茉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麻烦让一让。”
石珊珊不让,“纪茉同学,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咄咄逼人的样子很丑。”纪茉面无表情打断她。石珊珊一愣,纪茉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她,眼睫轻动,“霸占别人的家,抢别人的东西,也很丑,恶心到让人想吐。”
蓦地一瞬,石珊珊被她看得背后发凉。像是看到了齐欢的脸,眼前交织着那些风言风语,以前总被齐欢压一头的痛苦,刹那也涌出来。
她一时没忍住,魔怔了一般扬手就甩了纪茉一巴掌。
“啪——”地一声,响亮无比。
恰好有同班同学路过,吓了一跳,忙冲过来:“石珊珊你干什么!你干嘛打人?”
石珊珊自己也有些愣,“我……”
同学拉起纪茉,“没事吧纪茉?”
纪茉脸上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眼泪都被打出来了。
“没事。”她说。
眼角有些湿润,纪茉在石珊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抬手猛地甩了她一巴掌。
“这一耳光是我还你刚才的这下。”
又是“啪——”的一声,下一秒纪茉反手扇了石珊珊第二下,比第一下还更重,还更响。
“这一耳光,是我替齐欢打的。”
她身上的气势,在动手的这两瞬突然爆发,汹涌到让石珊珊动弹不能。
纪茉眼里仿佛有无尽寒意,直直冲向她,包围她。
那张白得过分的脸在石珊珊瞳孔里放大,她听到她说——
“你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石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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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茉打了石珊珊的事当晚就传开,但年级里,说她错的人很少。主要还是因为石珊珊家那些破事,不知被有心的谁知道,传得沸沸扬扬。
故事里,齐欢爸爸的戏份很少,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和齐欢家有关,毕竟是别校的八卦,他们不太感兴趣,也不太清楚,没有传播的乐趣。
但都清楚一点——石珊珊他爸吃软饭。
又因为一中最不敢得罪的那几位对石珊珊的态度很糟糕,所以风向格外明显。
纪茉没被说什么闲话,但左俊昊知道她被石珊珊打了,还是忍不住想去找她。
纪茉拦住他,没让他去。两人坐在无人的拐角楼梯上,纪茉腿上铺展着一本书,垂着头,许久未说话。
一向聒噪的左俊昊,就那么陪着她沉默。
她的头发挡住脸,手握着笔在书上轻轻划,笔尖和纸页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
左俊昊问:“为什么拦我?”
“我已经打了。”她声音轻轻。
左俊昊动唇要说什么,忽见一滴晶莹透明的水珠掉下来,落在她的书本上,把工整的印刷字体晕皱。
“你没事吧……”
“没事。”
左俊昊稍作沉吟,“你难过,是因为齐欢走了吗?没事的,等以后还是会有机会见面……”
“你不懂。”纪茉闭眼,头垂得更低。
左俊昊看见她抬臂,左手摸上右手手腕,将衣袖撩开一些些,底下藏着的一根手链绕在她手腕上。
是齐欢送的,他知道。他记得那次撞见她弄丢,她晚饭也不吃,一直在小树林里找。
纪茉摸着手链,一点一点握住自己的手腕,很用力很用力。
她好像,好像一直只对齐欢的事有兴趣,别的全无所谓。
脑海里似乎闪过什么,左俊昊僵了下,咽了咽喉:“你……”
“齐欢是我最好的朋友。”纪茉哭得没有声音,每一根神经都在死死压抑着,头低得快要看不见,书本上的水珠却不停在增加。
“我们都是女孩子,我知道……我都知道。”
角落响起虫鸣,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连她的哭声,都是平而沉,没有半点波涛的形式。
就在这一天,左俊昊想起了很久之前季冰调侃他的那句话,季冰说,他伤了那么多小姑娘的心,总有一天会被小姑娘伤回来。
当时他嗤之以鼻,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就在这刻,就在看见纪茉的眼泪的那刹,左俊昊突然觉得,这个调侃,似乎将要成真了。
第46章 ChenRang
日子平缓如溪流, 不管期待还是害怕,高三还是如期而至。连跳脱的左俊昊他们也没了搞事的时间,比从前安分许多。
唯一让人耿耿于怀的就是陈让, 经过高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比高一时还要更冷硬,一天里难见他张三次口, 越发惜字如金。原因出在哪里, 身边的朋友心知肚明。
一开始,齐欢每周都会跟张友玉联系, 后来频率慢慢递减,不知从什么时候,彻底断了联络。
齐欢不在, 左俊昊他们最先也有些不习惯,后来逐渐习惯了,若不是有时会在街上碰到敏学的人,他们甚至都要生出错觉,仿佛只是做梦,其实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
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谁都无法抹杀齐欢的存在。
陈让开始喝甜的东西, 每天一杯, 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自习, 塑料杯身透出粉嫩嫩的颜色, 静静立在他桌角。他不一定每回都喝完, 或剩一半,或剩三分之一,不管喝完没喝完,隔天照旧雷打不动,还是会买。
季冰私下叹气说:“陈让不喜欢甜的,何必勉强自己。就算是……”每每说到这里停住,听得左俊昊也跟着感慨,然后便接上剩下的:“大概……他心里太苦了吧。需要一点东西压住。”
甜的东西是一个方面,更明显的一点是,有时候走到一个地方,陈让会下意识呆一瞬。他像是从某个时刻开始,沉浸进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对外更加安静,更加沉默。
每当那种时候,他们都无法,也不忍心打扰。
而贴吧里,一中和敏学两校曾经掐架的帖子,搜索关键词翻一翻也还能找到。
帖子里的字句和陈让改变的习惯,每一样都证明着齐欢的存在。
陈让的成绩越来越好,比以前还要好,他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卯足了劲不停想要往前。左俊昊听老师们讨论说过,以陈让这样的状态,如果保持到高考,只要发挥不出问题,绝对会有傲人的成绩。
最后的一年里,别的事情对陈让来说都成了旁枝末叶无关紧要的东西。唯独让他分出了一丝丝注意力的,大概要属石珊珊在高三上学期转校离开禾城的事。
和齐欢有关的痕迹越来越少,每一丝线索关联,都显得尤为可贵。左俊昊知道,陈让手机里还存了敏学那帮人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为了什么,不言而明。
一年的辛苦,在高考之后全见分晓。那个暑假,一中成了禾城中学里最大的赢家,陈让拿下省状元,给自己在一中的三年交出了一份满意的成绩单,也让学校大大长脸。
左俊昊和季冰当然为他高兴,然而当事人却并没有多少喜悦。成绩出来那天,左俊昊和季冰找了陈让好久,往常去的地方全找遍,最后翻墙进一中隔壁空荡荡的师范旧校园,才找到他。
陈让坐在操场前的花坛边,以前敏学在此暂居的时候,那里是放红榜木板的地方,晚自习前他们从门口走过,看到过很多次。
左俊昊和季冰远远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叫他。
陈让坐着发呆,似乎在想什么事。师范校园空荡荡的,他眼里也空荡荡。
就那一瞬间,身为近距离的旁观者,左俊昊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难过。
如果齐欢也在……
如果她也在,陈让不会坐在那里,不会孤身一人。
当晚,左俊昊和季冰把陈让拉出去喝酒,谁都没醉,他俩却一个劲插科打诨逗乐。晚上回去,左俊昊死缠烂打赖着要去陈让家住。他没什么反应,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陈让的家,高中三年里,左俊昊来过,但没有留宿过。头一回过夜就霸占他的床,趴在他床上不走,死活不肯睡沙发。
陈让还是沉默,不生气,无喜无怒。
睡到半夜,左俊昊恍然睁眼,睡眼朦胧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他坐起身,手撑着床,看见陈让在阳台上抽烟。他愣了愣,趿着拖鞋出去,站在陈让旁边。
“吹风?”
“……我梦到她哭了。”
文不对题的一句话,是陈让当天主动说的第一句。万籁俱寂,烟在他指间,闪烁明灭。
不记得后来是几点睡的,也不记得那晚聊了什么,左俊昊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陈让说那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第二天醒来,陈让一切如常。左俊昊第一次吃到他做的早饭,也第一次知道他竟然会下厨。
吃早餐的时候,陈让说:“我要去省城,你吃完自己回去。”
左俊昊问:“去省城干吗?”
“见我爷爷。”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直接待到大学开学。”陈让喝了一勺粥,说,“等入学以后,我要开始帮我爷爷的忙。”
左俊昊一愣。
一顿早饭时间,不仅头一次品尝到陈让的厨艺,同样也头一次知道他家里确切的情况。
高三一年里,左俊昊见过陈让的爸爸,那个醉醺醺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但他不知道,陈让的爷爷其实才是家里的一把手。他们家是经商的,省内知名品牌“华运”就是他家的产业。
陈让还有个姑姑,一直在帮他爷爷,是个单身女强人,没有结婚,没有小孩。陈让的爸爸让他爷爷失望以后,很多事情就交给了他姑姑处理。
他爸不中用,他爷爷和他姑姑自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左俊昊回神:“可是你要读大学……”
华运在省内,陈让的志愿不在省内。左俊昊和他的志愿相同,考之前就打算好了,如果考不上,第二志愿也是同一个地方的学校,这样就不用分开。
“视频。”陈让说,“先学。”
远程参与,也是参与。
左俊昊忘了吃东西,舔唇,“你吃不消吧?”一边读书一边开始帮他爷爷的忙?光是想想都累。
陈让很平静,只有三个字:“吃得消。”
碗里的粥喝干净,他放下调羹,“吃完把碗放着,你回去吧。”他进房间换衣服。
左俊昊坐在桌边,半天反应不过来。
吃得消,怎么会吃得消……可是再吃不消,他也决定去做了。
或许高二那一年,真的给他留下了太深的阴影,那道乌云,过去几百个日夜,仍旧停在他心上,消散不去。
左俊昊知道,陈让已经受够了。他在急着长大,急着向成人世界进发,急着成为一个可以担当一切的大人。——为了不再无能为力。
……
离开陈让家,左俊昊把季冰约出来,两个人四处闲逛打发时间。晚上吃过饭,左俊昊不想回去,跟季冰去了他家,在他那儿过夜。
季冰洗完澡,出来见左俊昊坐在凳子上玩手机,过去踹了他一脚。
左俊昊没反应,他刚张嘴要说话,左俊昊抬头,表情沉沉。
“怎么了?”他一愣。
左俊昊把手机翻转对着他,他低眸一看,是贴吧界面——正是齐欢的那个“我超喜欢他”贴吧。
这个自齐欢离开以后再没有更新过的贴吧,在时隔一年多以后的现在,多了一条新内容。
有一个没有头像,ID名是一串无规则符号的人,在帖子最后,回复了一句话。
……
外头的说话声和谈笑声仍未停止,隔着老远,隐隐约约能听见些许模糊声响。
陈让躺在房间床上,一动不动面对天花板。
他爷爷给他办了一场庆祝宴,他爷爷的好友、生意伙伴,全都来了,吃完饭后几个相熟的旧交被爷爷请回家,他们在外面客厅聊得停不下来,每五句话里就有一句在夸他。
今天他是主角,姑姑笑得见牙不见眼,同爷爷一起,整晚周旋于宾客之间。甚至他爸,今天也流露出和以往不同的神色。喝了酒没有变得癫狂,反而红了眼睛,在角落独自沉默许久。
他也喝了点酒,脸泛红,他爷爷让他回房先休息。
没有开灯,屋里黑漆漆一片,陈让把手机放在脸上,不多时,屏幕也变热。他转头,动了动,手机掉落在床上。
窗外月明星稀,有蝉虫在鸣。
落在被单上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摁亮打开后,便是蓝的。
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这一年多来积压得太久,陈让今夜像是着了魔,把所有她发的短信统统看了一遍。最后,又点进了那个许久不去的贴吧,从头看至尾。
他注册了一个账号,头一回使用这些,连名字都是乱摁的。
在那个早已无人更新的帖子里,他眯着醉眼,隔着长长的几百天时光,给那时候的她回了一条。
可惜太迟,她留下那么多汹涌心事,他却只在这时候,才迟迟留下一条。
有些话早就该说的。
她说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很特别。
她说想跟他在一起,过每一个生日,每一天,过很久很久。
她说她好喜欢,好喜欢他。
如果来得及该多好,再来一次,回复在帖子里的那句话,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她——
“好巧,我也是。”
第47章 QiHuan
飞机穿行,机尾划破云层留下长痕, 滚轮滑过跑道, 最后稳稳停在停机坪上。机场大厅内, 航班到达的通知女声机械而平稳。作为全省最大的机场, 这里客流量大, 来往都是匆匆旅客。
齐欢下飞机后,在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 一辆车缓缓停在面前。
她略显犹豫,下意识地,脚下不自觉僵了两秒。车窗降下来,里面那张熟悉的脸稍有改变,但更多的,还是留有记忆里的痕迹。
距离离开的那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上来啊, 还愣着干什么。”庄慕挑眉。
他的声音更厚重了些,齐欢回神,扬唇浅笑, 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车内。她系好安全带,车驶动,开离机场。
庄慕边开车边递给她一瓶水,齐欢接过, 拧开喝。
“你怎么瘦成这样?”他瞥了眼, 吐槽。
“瘦吗?”齐欢没觉得, “我感觉还好。”
他问:“在外面吃不惯?”
齐欢说有点, “不过我会去亚洲超市买食材,后来都是自己做饭吃。”
庄慕嗯了声,说起其他人:“本来张友玉他们都要来的,临时有事抽不开身,等都有空了必须出来好好聚一回。你不知道,他们听说你回来一个个有多激动,张友玉那疯婆子在电话那头叫得快把我耳膜刺破了。”
他的叙述很有画面感,闭上眼想想,仿佛还能想到张友玉夸张的模样。齐欢问:“她还好吗?”顿了顿,“……你们都还好吧。”
一别数年,这些年月里,除了她最开始出去的那一年,后来和这帮朋友彻底断了联系。这次回来,还是她费劲找到敏学校园官网,联系上还没退休的在任老师,翻当年的毕业档案,才辗转找到了他们的号码。
齐欢打给了庄慕,在电话里不太方便久聊,没能说多少,但听到她说要回国,庄慕二话没有,直接问了日期便揽下来接她的任务。正巧庄慕最近回老家有事,就在省内。
庄慕道:“我们都还好,就那样吧。我今年在我爸公司实习,可烦。”
齐欢说:“烦不烦的,庄叔叔都是为你好。”
他笑笑没多说。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势必要戳她心窝。他们认识多年,父辈也是好友,他爸时不时打电话训斥他,偶尔回家还揪着他跟他较劲,齐欢却连父亲的面也好久没见。他再抱怨,显得矫情。
庄慕给她介绍其它几个人的情况:“张友玉天天挨家里的骂,不想回家里帮忙,天天混日子,她爸天天催,让她回去相亲,把她吓得跟耗子似得,一看到家里来的电话就抱头鼠窜。”
“严书龙自己在创业,从大二就开始折腾,已经开到第三家店了,他爸说他这次要是再赔了,就让他滚到街上去要饭。”
齐欢听得发笑,庄慕继续道:“郑啸那家伙挺出人意料,高考的时候竟然考的还不错,那个暑假,他爸乐得摆了三天酒席。现在也在跟他爸打下手。”
说了这么多,庄慕问起她,无法避免还是谈到那个话题:“你这么多年没见齐叔叔,想他吧?”
“嗯,挺想他。”齐欢比他想的撑得住,当初哭得惨兮兮的样子,早成了过眼云烟,她说,“我有打越洋电话,但是不太方便,总共就几次。”
旁的多没说,庄慕也不好追问他们父女的私事,而后略犹豫地开口:“那个女人……”
“我离开大学之前和她通过电话,没讲几句,她知道我退学,后来就没有再给我汇过钱,我和她也没联系过。”
“他们很早就从禾城搬走了。”庄慕说。他高三那年,方秋蘅就和那对父女离开了禾城,原先齐家的房产,除了被封的,其它两处则被转售,至于别的东西,就只有他爸那些大人才知道。
不过没没走很远,他爸做生意四处奔波,还曾碰上过两次,回来说起又是一通骂骂咧咧,翻来覆去地唾:“姓石的憨卵也会做生意?呸!老齐攒下的家当都快被他们败光了,狗男女,天打雷劈……”
“嗯。”齐欢面色平平,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并未有多余情绪。
车开着,气氛莫名僵滞,庄慕只好换话题,“等会儿齐叔叔看到你,肯定会很高兴。”
他们正在往城郊监狱去,齐欢回国的第一站是省城,但第一面,想见的并不是庄慕,而是她爸。
齐欢脸上柔和下来,眼里也有期待。
聊了一会儿,庄慕不再说话,放音乐打发时间。
到了目的地,他们父女俩见面,庄慕没跟进去凑热闹。等齐欢出来,眼睛微红,明显哭过。
再经历世事,终究有触动心底的东西,如今的她褪去莽撞,然而沉稳归沉稳,面对久别的亲人,还是忍不住。
庄慕很体贴地没有提齐参,驱车返程。路上,他问齐欢要吃什么,说起省城有名的餐厅。聊着聊着,忽然一顿,“你……打算什么时候见陈让。”
齐欢滞了一瞬,神色变得没那么轻松。车里安静下来,许久,她低头,微微弯唇,“最近可能没时间,今天晚上我就得赶去平市。”
“平市?”
“嗯,这回是接了工作回来的,很重要的项目。”齐欢晃晃手机,“光这一路,我就收到二十多条消息催我。”
庄慕这才想起来问:“你读的什么专业?现在的工作是?”
齐欢说:“我没读完大学,大学第二年我就离开了那所学校。”野鸡学校,拿到了文凭也毫无用处。
出去了才知道生活有多不容易,方秋蘅每个月只给她基本的生活费,多的一分没有。刚到外面第一年,她最怕的就是生病,一旦生病,看病吃药,口袋里每个子儿都得掏完。
为了生计,她只能一边读书一边出去打工挣钱,时间一份掰成十份来用,忙得脚不沾地,连喘气的空档都没有。
原本和张友玉保持联系,后来手机被偷,所有东西丢干净,她又忙着奔波过日子,这才断了通讯。
大二那,齐欢遇上如今带她的老师,没有多少挣扎,毅然决然选择离开学校。
“大二?”
她说是,“学业没修完,我中途去学了拟声。”
“拟声?”庄慕更愣。
她点头,“就是给电影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