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近乎虔诚地读完,心底平静,久久没有走出来。

南雅也有一丝感动,两人对视一眼,便知彼此对诗歌的感受是一样的,无需多言,之前的一切争执与不和,全都烟消云散。

这份默契,正如那天在音像店,光辉岁月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一般美好。

知己一样。

南雅淡笑一下:“真不懂?要我像语文老师一样给你做段落分析?”

“不需要。”周洛咧嘴一笑,“我就是想跟你说,这诗写得真好。真好。好得我必须再跟你分享一遍,不然憋得难受。小师姐,你难道没有这种感受么?好东西一定要跟人讨论。”

“哪里好了?”南雅反问。

“哎,我说不出来。读这诗吧,我就像站在了分岔路口,两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周洛仰头靠在椅背上,双脚撑地翘起椅子,前后摇晃,“不同的风景和拐角,两条我都想走,但我只能走其中一条。或许走完这条,今后还有机会走另一条。可抱歉喽,很多时候,没有回头的机会。不管我选择走哪一条,我今后的人生都因此改变了。

这还不是最残酷的。而是——”周洛望着天花板,慢慢晃着椅子,“小师姐,你不觉得,这首诗有些阴森可怕吗?”

“哦?”

“我走在现在的路上,却总是在想,不停在想,一辈子在想——”

突然间,周洛重心前倾,椅子归位,他一下子凑到南雅眼前,笔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师姐,你说,你没选择的另一条路,风景如何呢?”

南雅的眼睛黑黑的,看着他,没说话。

隔着半悬的卷帘门,有人从店门口走过,南雅目光缓缓从少年脸上移开,往外看了一眼,周洛也回头看,看到一群学生们蓝色的校服裤子。周洛准备要躲去隔间,但校服裤子走远了。

卷帘门边,地上的半米夕阳比先前进来时微弱了不少。

周洛再回头时,南雅已起身:“我去接宛湾了。”

周洛见好就收,也不耍赖挽留,他可不想给她弄出麻烦,断了今后的诗歌会。他拎着书包起身,又把桌上烧剩的半截烟拿起来,从后门出去了。周洛爬上山坡,踩着灌木丛翻过墙去,刚爬上墙头,撞见陈钧经过。

周洛暗叫不好,想躲也来不及,陈钧已经看见他。

周洛只得从墙上跳下去。

“你不是说回家看书了吗?”陈钧奇怪,一边往矮墙那头看,“那边有什么?”

周洛头皮发麻,脑筋急转,却想不出一个借口。眼见陈钧撑着墙要跳起来往那头看,周洛生怕他发现旗袍店后门,一下子抓住他把他摁下来,急中生智,一脸尴尬状急哄哄道:“别看了,那边有人。”

陈钧愣了半刻,一下子转过弯来,不怀好意地低声笑道:“女同学?”

周洛只得点头。

陈钧撞了他一下,眉飞色舞地做口型:“得手了没?”

周洛一个头两个大,箍住陈钧的脖子把他架到老远开外,才说:“没有。”

陈钧哪里能满足,不停问细节:“摸总该摸到了吧,摸着了没,上边还是下边,你小子不错啊。在这儿搞鬼。”

周洛头要炸了,低下头不停地搓额头。

陈钧又问:“是不是张青李?”

麻烦要捅大,周洛立刻道:“不是!”

这下轮到陈钧瞠目结舌:“还有别人?”半刻后,冲他竖起大拇指:“你强。”

陈钧走在回家的路上,感慨着周洛这小子桃花运真旺,转眼撞见张青李买酱油回家。陈钧为张青李感到惋惜,说:“哎,你没戏了。周洛刚跟别的女同学滚树林去了。”

第13章

周洛上学开始绕路,专走南雅送宛湾上幼儿园的那条。但即使两人打照面也不会讲话,偶尔周洛对她笑笑,被她一个眼神瞪回来,然后周洛通体舒畅地去学校,一整天都心情好。

有次起床迟了,跑在巷子里遇见迎面走来的南雅,已送完宛湾往回走。周洛想着擦身而过时说点儿什么好,另一个路口晃出来两三个学生,对着南雅吹口哨,周洛顿生一肚子火,南雅却如耳聋,半点反应没有。那几个学生晾得无趣,也就走了。

南雅渐渐走近,从周洛身边走过时如没见到他,周洛急了,咚一个响指打在她跟前。结果招来南雅一个恶狠狠的瞪眼:“要死么?”

她人已走,他反而被骂得高兴极了,想着她嗔怒的眼神,他跑在上学的路上只差没飞起来。

要死的咧!要死要死的咧!

……

张青李则没那么轻松,一连好些天心神不宁,课上课下都忍不住观察周洛。他和平时没什么差别,该说话说话,该作业作业,但心情很不错,写着卷子能唇角弯弯,转着笔想着题目能没来由地哼上一句歌。上学最后一个来,放学一溜烟跑掉,也没见他和哪个女生过分亲密。

她再次看着周洛出神,全然忘了是在月考的考场上,正低头写卷子的周洛感受到她的目光,慢慢转过头来,一瞬不眨看着她,思绪还没从题目中抽离。

张青李尴尬地低下头。

监考老师刚从身边走过,一小团纸飞到她桌子上。张青李一惊,居然来自周洛。

他要跟她说什么?

张青李的心小鹿乱撞,打开纸条,心被撞落谷底,居然是小抄……

他那脑袋怎么想的?张青李埋怨着,再看周洛,他已起身,提前交卷。试卷往讲台上一放,身影迅速消失在教室门口。

……

周洛塞着耳机听着歌,连走带跑在十一月的山间,年轻的心里燃着一团火,身体丝毫不怕转冷的天气。

过去的一个月,他一放学就溜去南雅店里给她念诗,《拾诗》念完了,就在图书馆找,总要淘沙一般看了很多首才能挖到一首有意思的。

他觉得自己像个捞珍珠的人。

各种稀奇古怪的诗都被他挖出来,有时甚至不局限于诗,一段感悟一篇短文。他特意买了一摞信笺纸,把选好的文字工工整整抄下,每天带一首读给南雅听。南雅则把喜欢的收起来,不喜欢的还给他。至今没有还他的,全进了她的抽屉。

白日一天天变短,卷帘门下的光线一天天变暗,户外的风声一天天变大,杯里的茶一天天变暖。少年坐在柜台边,隔着一束台灯光,念诗给美丽的女人听。黄昏的小小店铺弥漫着淡淡的布料香,那是叫人惬意的精神自留地。

有时周洛没带诗来,两人也不多言,她也不会赶他。单放机外放着歌曲,她对着帐画着图,他专心写作业,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到时间了各自走人,简短一声招呼就再见了。

想到这儿,周洛连脚步都是轻快的。

走到某处石阶拐角,他忽然停下,日常来去匆匆没注意,什么时候山里的树木一夜之间变黄了。绵延的山脉全是金色,夹杂几块红色枫树林,装满果蔬的梯田一块块色彩缤纷。

这样的景色该给南雅看呀!

周洛垂眸一想,笑了笑,越想越高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忍不住“哇哦”“哇哦”满山遍野叫唤。他撒丫子跑下台阶,穿过小巷,翻过矮墙,从金色的树叶间跳下去,钻进旗袍店的后门,边拔下耳机关了音乐,边掀开帘子跑去屋里。

才下午四点,旗袍店门大开着,南雅正画图,被突然窜出的人吓了一大跳,惊诧:“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今天考试,提前交卷。”在她面前,少年总爱得意炫耀,啧啧两声,“题目简单死了。我都快睡着。”

帘子外边有个小屏风挡着,不会让街对面的人瞧见。周洛自觉站在那边,没敢跑出来。

南雅说:“别到时试卷发下来,一堆不该犯的错误没检查出来。”

周洛说:“放心,我做题向来一次就过,我也从不犯不该犯的错误。”

这少年逮着机会就自夸,南雅懒得跟他贫,瞥他一眼:“不冷么?”

周洛搓了搓手:“这里暖和,教室里冷。不知哪个蠢蛋把学校建在山上,一到下午山里全是雾气。”

“衣服穿少了。”南雅说,“你这年纪的孩子,只讲风度,不讲温度。”

“冤枉,穿校服哪有什么风度?”

周洛也不敢溜到屏风外去搬椅子,便从隔间里捞出个小板凳坐下,乍一看像蹲在地上的一只大狗。

南雅有些好笑,低下头笑了一下。

周洛眼睛一瞬不离开她的脸,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小表情,立刻问:“你笑什么?”

南雅不回答,周洛瘪瘪嘴,知道问不出就也不紧追,提议说:“关门吧,我带你去看一样特别伟大的东西。”

“一条蚯蚓在你眼里也伟大。”她一想到上次他捡了条蛇皮给她就陷入无限的无语。

放学路上见着的什么鬼东西都往她这儿送,什么“妖娆”的树枝,只剩一片花瓣的花儿,一束麦穗,还有不知谁家地里偷的玉米棒子。

“这次是真的。”

“先说是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要去了才知道。绝对是好东西。”

“怎么不带来这里?”

“太大了,搬不过来。”

南雅微微好奇,扭头:“多大?”

周洛从小板凳上起身,双手展开,笔画了一个世界。

南雅:“……”

南雅说:“你说的伟大的东西,是空气?”

周洛哈哈笑了一声。他多喜欢同她讲话,什么事情都变得有趣。

“总之非常大,特别伟大,你去了肯定不会后悔。”见她脸色有松动,周洛继续游说,“去吧,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每次找给你的诗,有让你失望的没?”

南雅终于被说动,起身去关卷帘门。

待她把门拉下,周洛从屏风后窜出来,一脚把离地还有几十公分的卷帘门踩到底,风声和街上的喧哗挡在外头。

柜台上开水刚刚煮沸,南雅说:“喝杯热茶再走。——我把这图画完。”

她沏好一杯热茶递给他。

周洛抬起来一仰头,咕噜一声,喉结一滚,干了。杯子递回去,眼睛亮闪闪望着她。

“……”南雅又给他倒一杯,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南雅说:“你校服里边只穿了一件T恤吧,不冷就见鬼了。”

“真不冷。”周洛说,“你别不信,有人天生就抗冻。”

“我信。”南雅说,“你皮厚。”

周洛又给她骂得心花怒放,刷起袖子把手递给她:“来来来,你捏捏,看我是不是皮厚。”

南雅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又是那句:“玩邪了你。”

“我毛衣都是我妈前年打的,还缩水,不是穿不进去,就是跟勒死鬼一样,我才不要穿。”周洛拉了把椅子凑跟前,双手搭在椅背上,骑马一样反着坐。

南雅低头画着旗袍上的凤凰纹,说:“让你妈妈再给你打一件。她在小卖部守店,时间也多。”

“她打的那些花样太老,颜色也古怪。”周洛骑着椅子翘来翘去,突发奇想,“小师姐,你会打毛线么,你给我打一件,按市场价卖给我?”

“……”南雅哪里不知道他的鬼心思,头也不抬:“没时间。”

周洛还不放弃:“我看你店里的衣服都换成秋冬款了,进货的时候问问有没有男装呗,给我捎一两件。我相信你的欣赏水平。”

南雅抬起头:“这倒可以,我给你留意。”

南雅又垂下眼帘去,一手端着小瓷杯,慢慢饮茶,一手在台灯下给旗袍添上最后几笔。

周洛不打扰她了,啜一口熨烫的清茶,看一眼灯光下她低头画图的模样,觉得这样的瞬间无限美好。

他把玩着手里的小瓷杯,洁白的,圆润的,像她这个人,起初摸上去冰冰凉凉,放在手里捂上一段时间,就带上体温了。

很快画完,南雅放下笔,说:“走吧。”

周洛一口气将茶饮尽,从后门溜出去,爬坡翻墙,到巷子尽头等她。跳着脚等了好一会儿,南雅才从大路上绕过来。

她旗袍外套了件米色大衣,又系了条红色的毛线围巾。看得周洛愣了好几愣。

南雅到他面前站定,四处看看,问:“往哪边走?”

周洛怕别人看见,领南雅走了一条岔道,羊肠小路通向山顶。

南雅倒稀奇:“我在清水镇住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么条路。”

“以前的人采药走的,被我发现了,谁都没告诉。”

两人一心爬山,没多余的话,倒享受这样的安静,秋风清冽,并肩而行,只有风声和两人喘气的呼吸声。

走到半山腰,前边一道分岔路口,两条小路一边是金黄的银杏叶,一边是鲜红的枫树叶。

周洛笑问:“走哪边?”

“哪条风景好?”

“枫叶。”

“哪条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