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