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拥着被子又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觉状况恢复了一些。他茫然望着这个温暖的房间——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像梦一样,今天才稍微有了实感,他来到了一个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类世界,这里的人们对他很好——但他离开陆沨的本意,就是想让陆沨不要目睹自己的死亡。
那这里这些对他友善的的人们呢?
安折鼻子有些酸,他感到愧疚,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进一步的选择,门就被敲响了。
是昨天那个男孩,他拿了一个盛装早饭的托盘,托盘上是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子和碗。
“早上你没醒,我们没喊你。”男孩道:“树叔又煮了土豆汤,你要喝哦。”
安折道了一声“谢谢”。
说着,男孩把托盘放在了桌上,他低头看着这碗浓郁的汤,小块的土豆在汤里沉沉浮浮,它和腊肉丝一起散发出某种宽和的香气,那香气混在白雾里,袅袅地散往整个房间。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生出过离开的念头。
研究所的生活并不像基地那样有条不紊,人们没有固定的任务和职位,但他们有自发的分工。研究所收留了他,他知道自己得给出回报,他想努力做点什么,研究所的人们也都很欢迎。
最开始,他会出去,和那个男孩一起在比较安全的区域采集能够食用的植物根茎,再后来,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扑面而来的冷风,只能留在基地帮忙种植,或煮饭。再后来,他连这样的工作都不能支撑了。研究所的人们都认为他身患某种无法确认的疾病——这是常见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什么疾病都有可能发生,甚至整个世界都是病入膏肓的。
那一天,波利来看他。安折从那天开始跟着波利·琼在主楼西侧的白楼里住下了。他的身体虽然逐渐孱弱,神智却仍然清楚,足以做一个合格的助手。波利的实验室里还有一个沉默的印度男人当助手,他擅长维修各类设备,名叫柯德。
这是个森严的实验室,四面都是机器,机器上连接着显示屏,最大的一个——它的光缆线路从实验室延伸到地下,与外面一个名叫“辛普森笼”的设备相连。
辛普森笼的主要部件是四个五米高的机械塔,就像研究所外部那两个白塔的缩小版,而那两个白塔的形状——安折看了很久,确认它们与基地那个巨大的人造磁极有诸多相似之处。他随即想到高地研究所本就是人造磁极最初研发的地方。
四个塔组成一个十几米长,二十几米宽的矩形,当辛普森笼启动,它们围出的整个立方矩形的空间都会被一种灼热的类似高频激光的红色光芒所充斥,像一片猩红的火海。研究所的所有人都知道不能走入开启中的辛普森笼,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从实验室的手册里,安折得知,“辛普森笼”是人类科学鼎盛时,高能物理领域最尖端的杰作,它直接促成了人造磁极的成功。
“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地磁产生的原因。有人猜测是因为地球液态核内熔铁的流动,有人认为是地幔中电层的旋转,但都没有足够有力的佐证。我们不知道它产生的原因,所以也无法得知它消失的原因,这超出了我们认知的界限。同样,我们也无法复现电磁场,除非制造出一个半个地球那么大的磁石。”波利这样解释给他:“但在我们所掌握的物理规律中有一条,磁是由电产生的,电荷的运动产生磁场。”
“辛普森笼的贡献之一是它能够呈现基本粒子之间的波动力场,从而解析它们相互作用的方式,进而复现一些现象。于是我们获得了人造磁极的灵感——你缺乏物理知识,我没有办法解释得更加深刻。简单来说,两个人造磁极发射特殊频率的脉冲波,引起太阳风中带电粒子的共振,就像我们拿着一个喇叭,告诉它们,请往那边走。于是粒子的共振与运动产生磁场,地球从而被保护起来。”
安折点头,他听懂了,但也仅限于听懂了。他的工作并不需要他掌握高深的物理知识,只需要看好仪器。
有时候,波利在外面校正辛普森笼的频率,另一个助手跟着他,白楼里只有安折一个。他坐在那里,窗外是低沉的夜空。机器发出单调的嗡鸣,连接辛普森笼的谱仪绘制出复杂的曲线,不知道在记录什么。
那些曲线是嘈杂的,纠结成一团,没有任何规律,他没来由地想起伊甸园里的司南在纸上涂下的那些混沌恐怖的线条。闭上眼,感受着那种虚无的波动越来越剧烈,感受着生命一天又一天的流逝,他会害怕,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接近永恒。
波利回来了,他开始分析那些混乱的曲线,安折努力拎起一旁的暖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您在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
“我想找到那个东西。”波利说。
望着屏幕,安折问:“……是什么东西?”
“导致这个世界发生变化的东西。”
“它一定无处不在,如果它在这个世界上,那一定也会在辛普森笼里。”他道。
安折微微蹙眉。
波利拿起手边的一枚指南针:“我们永远都看不见磁场,但指南针的方向能告诉我们它存在。世界上其它看不见的东西也是这样,我们的认知太过浅薄,只能追寻它们投射在世界上的那些表象。”
“看这里。”波利标亮了一条平稳的曲线:“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相互作用,相互作用的痕迹里有很多信息,像这条线,它和指南针一样,都代表磁场。”
“我们假设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是因为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逐渐降临……但磁场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它——既然磁场能抵抗它,那它一定有与类似磁场的呈现方式。”波利灰蓝色的眼睛着迷地望着一团乱麻的屏幕:“它很宏大,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它改变的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但它就在这里面。我想,一定存在一个特定的接收频率,能看到它投射在真实世界上的影子。”
安折问:“然后呢?”
波利缓缓摇头:“我们首先要知道它是什么,才能去思考应对它的方法。”
但是,真的能找到吗?
安折迷惘地望着屏幕。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波利开口。
“虽然很渺茫,但……”他的话只说到一半,轻轻叹了口气,“毕竟我们以前也创造过许多对人类来说难以想象的杰作。”
安折读出了他语气的波动,重复了他后面那句话:“对人类来说难以想象的杰作。”
然后,他看波利眼里闪烁着的那点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波利·琼望着窗外无边的旷野,灰霾遍布的天空,四面八方传来野兽的嚎叫,声音里有奇异的波动,人类的声谱无法解读。
“仅仅对于人类来说。”他轻声道,“在被打碎之前,我们曾经认为自己领悟到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那一刻,安折在他眼里看到跨越万古的孤独。
第72章
“堂堂审判者上校,竟然只能被软禁在我的实验室。”纪博士抱着一沓资料放在桌上,讥笑道:“需要我给你带饭吗?”
在原本属于纪博士的软椅上坐着的并非博士本人,而是一身黑色制服的审判者,他以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抱着臂,修长的双腿交叉,胸前缺少了一枚银色的徽章,但制服本身银色的垂穗填补了色彩的空白,使他的衣着和外表依然无可挑剔。
霜冷的眼瞳扫过银白的实验室:“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
“建议你对我好一点,我要求不高,恢复到我们小时候友情的百分之一就可以了。”纪博士道:“你得认清形势,审判庭自身难保,如果连我——你在这个基地唯一的朋友都不再收留你,你立刻会被外面的人撕碎。我听说统战中心连续召开了三场会议,主题为是否应当废除《审判者法案》中审判者越过一切权力杀人的资格。”
说到这里,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你选择从野外回来,后悔了吗?”
他意欲挑起这人情绪的波动,但没得逞,陆沨的神情与听到这句话前相比并未有任何改变。
——自从无接触的基因污染与无生命物质之间的成分交换被发现,基地就陷入了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氛围,或许下一刻磁极就会被畸变打败,他们变成怪物,变成器物,或与这座钢铁的基地融为一体。这八千人是军队和灯塔的精英及领袖,现存人类中最优越的种群,正因为智商上的优越,他们更能够预感到这场必定到来的末日的恐怖,濒临死亡的基地维持着一种紧绷的和平,像结着一层薄冰的湖面,看似固若金汤,但其实只要投下一颗石子就能引起整体的轰塌崩落。
事情的起因是十天前的一场枪杀。
“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博士看着对自己任何话都无动于衷的审判者,咬了咬牙。
被杀死的那个人是灯塔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他在计算弹道和改良炮弹上有杰出的贡献——因此是军工领域的泰山北斗。理所当然,整个领域的研究者都是爱戴他的后辈,军方的人也对他敬重有加。
十天前,陆沨带着瑟兰在统战中心的走廊上与这位学者打了照面,他们甚至相互点头示意问好。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那一瞬间,陆沨拔出了瑟兰别在腰间的枪,他的枪法从来精准,扣动扳机的动作迅速又果决,子弹正中那位炮弹专家的后脑勺,血浆像烟花一样炸开,一具尸首匍然倒地。
这件事几乎惊动了整个基地。
死者的学生和朋友遍布基地,他们声称死者生前神志敏捷,举止有礼,性情温和,完全没有任何感染的迹象,要求审判庭给出说法。
但活人已经死去,基因检测仪器也因为在两个月前的物质融合浪潮中被破坏了核心部件,彻底停摆,找不到任何足以佐证审判者判断的依据。对此,审判者唯一的申明是,他完全依照审判细则办事。
许多陈年旧事都被翻出来,要求审判庭公布审判细则的呼声在这段时间内达到了最高。然而,限于《审判者法案》赋予审判庭的权力,他们没办法把陆沨送上军事法庭——于是对《法案》的争议也达到了顶峰。一位名叫柯林的年轻人——他自称为原外城反审判运动的先锋人物,在那场让主城只存活八千人的灾难中,他因为本身就是在伊甸园上班的老师而逃过一劫。在此时此刻,这位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再次喊出了过去响彻外城的那些口号,同时极力抨击基地军方其余制度对人性的无情践踏,他迅速拥有了一大批忠实的拥趸。
对此,统战中心在长久的沉默后,选择一力镇压。然而,基地现存的人类以灯塔与伊甸园的成员为主,兵力有限,而且没法下狠手,此时此刻只要死去一个人,人类就减少了八千分之一。一场暴动发生在一个混乱的八千人社会中,似乎是一件无法解决的难题。
就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一份过往罕为人知的数据从灯塔内部流传了出来,被散发到各处。
那是多年前“融合派”的绝密档案,人们对这一派系的存在讳莫如深,可他们确实具有毋庸置疑的科研能力。在长达十年的实验和观测中,他们通过估测出一个概率——受到基因感染的活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获得怪物特征的同时保留一定程度的人类意识,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可能在完全化身怪物后的三年内再次恢复一定程度的人类意识。
雪上加霜的是,这份数据另附有一份语气客观的备注,万分之一与六千五百分之一只是理论上的估测,现实中真正的概率或许稍高一些。
这份数据泄露的当天,整个基地哗然了。
对此,柯林撰写了一个长篇文章,题目为《审判庭一百年——不能证实的罪孽》。
同时,一个疯狂的士兵潜伏在审判庭外,对审判者开了一枪。据说他所敬爱的长官和战友都死在审判者的枪下,但可惜无论在哪个方面,审判者都是比他优秀百倍的军人,那枚子弹根本没能打中。但这一举动激励了其它人,一时间,审判庭成为各种意义上的众矢之的。
——直到纪伯兰博士向灯塔递交了一个申请。
纪博士提出,来自深渊的孢子样本史无前例地呈现出感染和被感染、畸变与被畸变上的惰性,如果能研究清楚其中的机理,并将它应用在人体上,人类或许也能获得这一可贵的特征。然而,这枚奇异的、具有活性的孢子对审判庭的陆上校呈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亲近,当它与上校接触,生长速度和细胞活性都会有所提高。
所以,陆上校必须配合这一研究项目,基地也必须保证上校的人身安全,这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所在。
于是某位陆姓上校才出现在了纪博士的实验室内。
“预计的三个月就要到了,虽然缺乏确切的证据,但人类的命运正在倒计时。”纪博士在陆沨旁边坐下,道:“主城原来从不在意审判者制度,但现在他们也像曾经的外城一样即将直面审判了。你得明白,一旦磁极被畸变战胜,所有人都有被感染的风险,所有人都将面临审判,都有可能死在你的枪下。审判庭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做,但已经成了他们精神上的仇敌。全面畸变终将到来,他们希望自己能做那万分之一或者六千五百分之一,扳倒你能让他们活得久一点,这和你本身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关系,怕死是生物的本能。”
说到这里,他微蹙起眉头,轻声道:“这么多年来,无论审判庭被逼得多紧,都没有泄露过关于审判细则的一个字,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另一个问题,融合派的那个数据,你以前……到底知不知道?”
陆沨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绿色的培养液中漂浮着的孢子。
因为他在房间里,所以孢子的菌丝放松地舒展着,它长大了一些,核心部分有人的手掌那么大了。
“有成果么?”他淡淡问。
“很遗憾,没有。它和安折那个该死的小东西一样是个骗子。现在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你的挡箭牌,并且不知道能挡到什么时候。”纪博士看向陆沨的眼睛。
那双眼睛——绿色的眼睛,北方基地是以亚洲人为主,其它人种混居的地方,黑色的瞳孔固然寻常,其它色彩——诸如蓝色与褐色也并不少见,但这霜冷的绿色实在过于特殊,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这是某种毫无感情的无机质,就像此人惯常的目光一样。
好像不论杀死多少人,不论被别人怎样看待,他都不为所动。不需要理解,更不需要原谅,他向来就是这样高高在上。
一种无力的懊恼泛上博士的心头。
“我不该关心你,更不该尝试安慰你,你根本不在意。”他深吸一口气,摊开了手,道:“每次我试图说服自己你是个好人,你都用行动告诉我,在冷漠无情这件事上,你真是……真是他妈的天赋异禀。”
他审视着陆沨那张脸——这人的五官精美浓烈得好像个被雕琢的人偶,可惜材质却是万年不化的冻冰。外面的形势紧张到博士害怕下一刻就会有人砸破实验室的门向审判者抛掷石头,可他本人的神情却看不出任何内心的痛苦折磨,甚至,相反,这人微垂的眼睫有种肃穆的从容,像一只幽灵般的黑蝴蝶停在神庙庄严的窗棂。
《审判者法案》尚未确定废除,陆沨在电子系统中的权限依然很高,此时此刻,他旁边的电脑屏幕仍然播放着基地人流密集处的实时监控录像,以确认无人感染。
博士自暴自弃,不惜再次出言讽刺:“我真好奇,到了被基地所有人一起送上绞刑架的那天,你会是什么表情。”
说完,他死死盯着陆沨的眼睛,试图捕捉他情绪的波动,可惜陆沨并未被这凶狠的目光吸引注意力,他一直在看的是那团孢子,或是整个培养仪,又或者是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谢谢,”那冷淡的嗓音道,“我应得的。”
纪博士放在桌面上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最终他颓然靠在椅背上,道:“我就该把你推出去,你早就疯了。”
“我很清醒。”陆沨终于将目光转回他身上,“实验室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看好你的这朵小真菌,让它长快点,”博士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留意下研究所的通讯频道。”
第73章
审判者被软禁在灯塔,但这场轰轰烈烈的游行并未以双方相互的妥协告终,相反,它愈演愈烈。
人们停止工作以向基地示威,他们集体示威的地点在人造磁极装置的门口。
根据似是而非的流言,基地的决策者们勃然大怒。但在这个一切混乱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再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他们最终做出了一个极大的让步——暂时解除审判庭的杀人权,审判庭成员仍然例行巡查,但巡查发现的疑似感染者并不立刻击毙,而是押入基地另一端的军事训练营分散囚禁观察。其次,审判者本人不予配枪,仍然待在灯塔实验室配合研究,不得外出——很难说这是基地对审判者的保护还是防备。
基地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毕竟他们主要矛头指向的就是陆沨本人——陆上校作为这一代的审判者,其独断专行和嗜杀成性的程度令所有人都叹为观止,假如审判庭一年处死五千人,那么四千五百人都倒在他枪下——其余五百人能够被其它审判官处死是因为审判者那时因为不可抗力不在审判庭。
短暂的平静后,人们开始斥责灯塔多日来没有产生任何值得一提的进展,而负责这一项目的纪伯兰博士是陆沨的旧友。“人类最后的希望”显然是一句掩人耳目的谎言,是一场单方面的包庇,他们要求灯塔必须拿出足够服众的成果,否则就交出陆沨。
“他们仗着人类群体不能再失去哪怕一个生命,什么都做得出来。” 博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们的说辞漏洞百出,但这是他们发泄恐惧的唯一办法了。”
说着,他将水杯送到唇边,可他的手在颤抖,水从杯中迸溅出来,落在桌面上,博士勉强喝了一口进去,但他脸上随即露出痛苦的神情,他躬下腰,不断地干呕。
“我也活在极大的……极大的恐惧中。我想吐。”他颤声道:“寒流已经入侵,冬天要来了。怪物最疯狂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到了。”
“我们都知道人类在怪物眼中就是一块流着油的肥肉,即使在基地的全盛时期也不断有怪物试图发起攻击,你猜……”博士笑了笑,低声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人类基地已经脆弱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什么时候会集结起来攻陷人类基地?……就像它们之前成群攻陷地下城基地那样。”
陆沨道:“你先冷静下来。”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缺乏感情么?人类的本质在于能够共情,恐慌在人群中是呈指数速度蔓延的,在这种时候你能保持冷静反而佐证了你不近人情到了怎样一种……一种可怕的程度。”博士深深喘了几口气,刻薄的语言有时候能放松人的情绪,他看起来终于好了一点:“请你把你的这一性质感染给我,当你没法坚持工作下去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陆沨漫不经心看着他:“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博士无奈地笑了起来。
笑完,他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来到盛放孢子的大型培养皿前。
“他们竟然认为一朵白色的小真菌能够拯救全人类,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一句话。事实上,那朵真菌的成分和我们用来煮蘑菇汤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同。”博士字正腔圆地复述外面人的言辞,他像一个严肃的老师正在批评成绩不及格的学生:“听到了吗?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把你煮成一碗蘑菇汤。你必须主动展示出你的与众不同之处。”
雪白的菌丝在营养液里抖了抖,孢子慢吞吞飘向陆沨的方向,它紧紧贴着玻璃内壁,仿佛这样就能更加贴近陆沨。
陆沨低声道:“别吓它。”
“它听得懂,我打赌它听得懂。这些天来我们喂给了它无数种怪物提取液,它都吃掉了。安折是个多态类变异的小怪物,他的孢子一定也是。”博士道:“如果它没有自己的意识和智力,绝对不会每天晚上都要越狱出去和你睡在一起。”
“所以你的进展呢?”陆沨微蹙起眉。
“它吃掉了那么多怪物的基因,但它还是那个孢子,它是绝对稳态的。那些基因提取液绝不是消失了,我猜测它能够主观控制形态的转换,像安折能变成人类一样。”博士道:“如果人类也具有这种性质,我们就不会惧怕畸变。”
“你们想用它感染人类。”陆沨道:“不怕被感染者全部被蘑菇的意识占据么?”
“目前还没到考虑这个问题的地步,”博士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关键是这个该死的小东西根本不会感染别人,它和安折一样让我失望。”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孢子已经又主动浮上了营养液的水面,缓缓向上攀爬,然后从培养皿的盖子与主体的缝隙中流了出来,往下自由落体,被陆沨接在手里——它懒洋洋地趴在了陆沨手上,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家伙。
种种行径表明,它确实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生物。
“它能移动,可以思考,但它连神经系统都没有。”博士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东西么?我是个生物学家,畸变现象让物理学家的认知体系坍塌,这个孢子的存在让我的认知体系毁灭。”
审判者并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关注一个生物学家的认知怎样被毁掉,将这柔软的一团菌丝握在手里,陆沨道:“安折怎样让你失望了?”
“他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感染性,”博士强打精神,叹了口气:“你们这种上过床的关系——你竟然还是个人,没有任何被感染迹象,你的意志也没有被他影响而变得善良哪怕一星半点,他和他的孢子一样感染不了人。”
陆沨淡淡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当纪博士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时,上校开口道:“我和他并没有上过床。”
博士直勾勾看向他:“那你比安折还要让我失望。”
第74章
安折是从一个安逸的梦里醒来的。
梦里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一切人类用来感知的器官,他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深深埋在柔软潮湿的土壤里的时候。但那并不是土壤,他好像待在陆沨的身边不远处,他离上校的呼吸那样近,比与死亡的距离还要近。
睁开眼睛后,他望着灰色的天花板发呆——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起北方基地的人和事,他能感觉到记忆的流逝,诗人、博士、柯林,他几乎已经忘了他们的模样和为人,那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渐渐远去,可陆沨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
有时候他睁开眼,恍惚间觉得这个人就在他身边。窗户边挂着的深绿藤叶还没来得及枯谢就被白霜盖了一层,冻成了晶莹剔透的颜色,像陆沨的眼睛在看着他。
但外界的冰冷很快重新包裹了他。
窗外,铅灰色云层低沉沉压在山顶,山巅坚硬的地面上结着松花一样的白霜。冬天来了。
高地研究所里的人们依旧对他多加关照。十天前他收到了一条毛线织的围巾和一副兔毛手套,每天,他裹在这些温暖的东西里面离开主楼,去白楼里波利的实验室待着。
辛普森笼耗电量巨大,而风力发电机的功率有限,每天,它只能开启两小时。其余的时间里,波利会做一些其它的事情。有时候,他会教给安折一些物理和生物的知识,譬如万事万物都由分子和原子组成,原子又可以拆分为电子质子与中子,然而远远不是尽头,组成这个世界的物质基础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看得到。
“盲人要感知这个世界,只能伸手去触摸事物,但他感受到的显然不是这个事物的全貌,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也像盲人一样浅尝辄止,注定只能看到表象。我们有很多假想,但是无法验证它是否正确。”波利这样说。
说这话的时候,实验室的窗户被山巅呼啸的北风吹开了,那个褐色皮肤的印度男人起身去关窗,波利·琼伸手将安折的围巾向上拉了一下。
围巾裹住了安折的整个脖子,他被埋在柔软温暖的布料里,问波利:“您不冷吗?”
“年纪大了,很多地方都迟钝了。”波利·琼那双温和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安折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裹成白色的一团。但他没看多久,就低头咳嗽起来,外面那么冷,他的肺里却像烧着一团火,涨疼着。
波利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把桌上的热水递到他面前。
“抗生素还有吗?”他对那个名叫朗姆的印度男人道。
“还有一些。”
咳嗽完,安折发着抖把药吃下去,房间里点起了炭炉,但他还是觉得很冷。
“我找不到你发病的原因。”波利用手指把他额边细密的冷汗揩去,他灰蓝色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痛苦,低声道:“这里也没有先进的仪器……抱歉。”
安折摇头:“没关系的。”
波利说,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永远是浅尝辄止,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对人类的认知只是表象。当他回到深渊里的时候,从未期望过会受到人类这样的款待。
譬如波利,他并非医疗上的专家,却因为安折身体的日渐衰弱,开始阅读数据库里那些医学文献,朗姆也会帮忙检索。
有时候安折会因为他们的善意感到愧疚,因为他并非人类,这些善待好像是他披着一张人皮偷窃得来。他开始害怕自己死去的那天暴露出原型。
他曾经告诉波利,可以不必这样费心,那时候波利用手背试着他额头的温度,轻声道:“你就像我的孩子。”
波利不在的时候,他旁敲侧击问过朗姆,波利先生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善待。
朗姆说,先生爱这里的每个人。
“我来研究所之前半边身体都坏掉发霉了,意识也不清醒,”朗姆卷起他的裤腿,他健壮的小腿上全是狰狞的伤疤和蚯蚓一样的凸起,这个一贯寡言的男人说了很长的一句话:“先生不分昼夜,救治了我半年,我以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
他又说:“我以前不是好人,当佣兵的时候害过队友,现在我从外面救回了三个同胞,算是赎罪了。当好人的感觉不赖,当人也比当怪物好。研究所里很多人都像我这样,没人不爱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