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看着这一幕,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孢子那么亲近陆沨,他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到了这一步。
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他趴在茶几前,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它成熟了,和以前不一样。放在一直潮湿的地方,就可以长大。”
“它需要很多水,害怕啮齿类怪物,害怕虫子。”
“如果要做研究的话,请不要让它太疼,不要让它死掉。”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我走了。”
将纸条留在一旁,他将手伸进陆沨胸前的口袋,拿出了那瓶追踪剂,拧开瓶口。
哗啦。
液体尽数倒出来,顺着地板的缝隙流走了,最后他松手——连瓶子都在地面被摔碎了。
像是做了什么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伸出手来,将陆沨胸前的徽章拆下,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最后,背起放在一旁的背包,他最后看了陆沨一眼,走出了这个房间。
西贝看见他了,他问:“你去做什么?”
安折说:“出去看看情况。”
“好,”西贝看起来稍微恢复了一点冷静,道,“注意安全。”
安折颔首:“好。”
他推开房间生锈的防盗门,向楼上走去。楼梯那么高,他的身体又像是失去所有力气,爬了很久才到顶楼,沿着最上面的开口,安折来到了楼顶。
一场雨过后,外面的空气凉得可怕。
人造磁场那几天的消失,大气层的稀薄,早在还在灯塔时,他就听人类的科学家预测,今年的气候极端异常,冬天将提前至少三个月到来。
——他生命的冬天也要来了。
在孢子成熟的那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了命运冥冥中的指示。
正如他自己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和培养自己成熟的那棵蘑菇失去了一切联系,他也注定无法保护自己的孢子安全长大。
外面干旱,时刻刮着飓风,怪物环伺,即使在没有啮齿类怪物和节肢怪物的深渊,它也可能被巨大的怪物无意中踩踏,或被打斗波及,在最后的时刻,他竟然只能选择相信陆沨。
因为他就要死了。
一棵蘑菇的生命,原本就不是很长,他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当他做完那件事情,就完成了活着的意义。对蘑菇来说,将孢子养育成熟就是唯一的使命。
冷风里,安折微微发着抖,他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无需感受,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见过死去的蘑菇——当孢子飘落,它的菌盖就会逐渐破败卷曲,继而干枯萎谢,最后所有组织——菌杆、菌丝、土壤中的根,它们全部溶化成一滩漆黑的液体,然后被土壤中的其它东西分食殆尽。
现在,曾经目睹过无数次的那一过程,他也要开始经历了。他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久,但一定很快,在人类彻底灭亡之前。在某一个瞬间——仅仅是一个瞬间,他想和陆沨一起回到基地,无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但是,就让陆沨以为他一直在野外活着吧,审判者亲身经历的死亡已经太多了。
楼顶上是个残破的花园,他抱膝坐在花坛后,对着东方,看着夜幕降临,又看着曦日升起。这个地方离基地不会太远——仅仅是一只蜜蜂飞行一天的路程。
事实正如他所料,阳光透过清晨薄雾照在城市上方的时候,人类的装甲车停在了小区前的广场,这里的情形陆沨想必已经告诉了他们——他们带了足够的重武器,在一定程度上不怕怪物的袭击,是安全的。譬如那只巨大的飞鹰就盘旋在天空中,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然而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灰云,飞鹰,绵延的废城,装甲车队,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风声又响了起来。
安折看着陆沨和西贝的的身影从这栋楼走出,与军队简单交涉后,他们上了车——安折隐约看见了博士的身影。车门关闭后。车队立刻启动,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遗址。陆沨离开的时候,会不会从车窗里回头看着这个城市?他不会知道了,他该回的地方是深渊。他要回到那个山洞,找到那具白骨,这一切从那里开始,也会在那里完结。
面临着注定消亡的一切,陆沨有陆沨的命运,他也有他的命运。
都结束了。
第68章
装甲车。
“恭喜回来,我们会在15小时车程后回到基地。”
陆沨道:“基地怎么样了?”
“畸变情况引起了大范围的恐慌和混乱,一部分精密仪器不能用了,好在人造磁极能正常运转。”
“畸变是在磁极失灵的情况下出现的吗?”
“是。”
陆沨道:“这几天我和幸存者在一个磁铁矿矿洞里居住,那里并没有出现畸变情况。”
“因为磁场,磁场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挡畸变。”博士道:“当时灯塔陷入一片混乱,我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与地下城基地交换这些年来所有研究成果,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的一切研究也都基于生物基因。”
“然后,我再次违规访问了与研究所的通讯频道。”
陆沨微挑眉。
“共同讨论后,结合一些线索,譬如畸变出现的时间点,我们认为这一切或许与磁场有关,于是临时提高了人造磁极的强度。”博士道:“暂时有效,这才争取到了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博士靠在车内座椅上:“但根据预测,畸变会逐渐增强,然后在三个月内战胜我们。”
顿了顿,望着远方灰雾泛起的天际,天际盘旋着的褐色飞鹰,他道:“不过,能得知从古到今人类为生存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成为人类彻底灭亡这一事件的见证者,其实也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殊荣。”
他又看回陆沨:“实话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心平气和一点。”
“怎么,被打击到了?”他又说:“安折那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物种,滑不溜手,连基地那么严密的防守都能跑出来,抓不到是正常的事情。就算抓到也留不住,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陆沨没有说话。
他伸出了手。
一团柔软的雪白色小东西从他衣袖里滚出来,雪白柔软的菌丝亲昵地缠在他的手指上。
他望着它。
奇异地,一种柔软的思绪漫上他的心头。他好像回到了某些片刻,安折安静地靠在他胸前。
那竟然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几天。
博士愣住了:“你拿回来了?你竟然能拿回来?”
陆沨:“嗯。”
“那安折呢?”博士语速极快,问:“你把他杀了?”
孢子好像被这个人突然变大的声音吓到了,缩了缩,钻回了陆沨的衣袖里。
但是过一会儿,它又在他的领口出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陆沨淡淡道:“他离开了。”
“你怎么舍得把他放走?他到底是什么?”博士睁大眼睛,道:“他……他能保护自己吗?”
陆沨手指触碰着孢子柔软的菌丝,没有回答,晦暗的天光下,他的侧脸是个寂静寥落的剪影。
博士打量他,却突然蹙起眉头:“你的枪呢?”
*
楼顶。
看着车队消失在远方天际,安折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从花坛后站了起来。昨天的大雨在坛里积满了水,此时一些细丝条状的生物正在水中扭动,是昨天新生的。
但是天放晴后,积水很快会被烤干,短暂的新生后,他们就会直面永恒的死亡。
所有生物都是这样。
他的孢子会比这些朝生暮死的生物活得长久一些么?他希望是这样。
安折耐心等待着机会,在飞鹰落地栖息的时候,他爬上了它的脊背——飞鹰并没有理会他,或许是他太轻,也太没有营养了。安折在它宽敞的脊背上找了一个地方待着,真正覆盖这只鹰体表的不是羽毛而是鳞片,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间生长着一些相互缠绕的半透明的触须。这只鹰在城市里四处觅食,当它吞食了一株与肉的质地类似的藤蔓,又与一只长有蝙蝠翅膀的巨大怪物搏斗半小时后,它落败了,离开了这个地方。
安折对着北极星和地图标定它飞行的方向,发现轨迹有所偏离后,他悄悄溜走,扎根土壤吸取了一夜的营养后,犹豫很久,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枪和十几发子弹。
这枪是陆沨的,但陆沨离开后他才在背包里发现了这东西——上校经常理所当然地使用他的所有物,包括背包,安折猜测这导致他把枪落下了。
他成功用枪声引来了一个长着蝶翅的怪物作为交通工具。
三天后,他又落地了,在寻找下一个乘坐目标的时候,安折遭遇了一只极其丑陋的,长着蜈蚣一样身体的怪物,这个怪物具有很多蚂蚁类节肢怪物的特征,它以蘑菇为食。安折想逃,但他身体已经很差了,差一点被彻底吃掉的时候,陆沨的枪保护了他,他误打误撞打中了这个怪物柔软的腹部,趁它短暂停顿的时候滚进了一条浑浊的溪流里,逃出生天。
天冷了,怕冷的那些动物们开始往南走。当然,它们在这个过程中也相互捕食。有时候,放眼一望无际的平原都没有一丝生灵的踪迹,只能遇见一两个极其巨大的胜利者,有时候,群居的生物像一场黑色的洪流,正向南方迁徙,安折混迹其中,顺流而下。
十天后,它终于得到了一个一往无前往正南方去的飞鸟,又过二十多天后,在飞鸟柔软的脊背上,他看到地平线出现一条狭长、巨大的暗影,像是这个世界的一道伤疤。
据人类说,深渊的核心是大灾难时代的一场八级地震造成的一条狭长断裂带,这个地方辐射极端异常,因而孕育了无数可怕的怪物。以这条核心的断裂带往外扩展,深渊的北面是密林遍布、长满各式各样蘑菇、无数怪物蛰伏着的广阔平原,南面则是一条连绵起伏的巨大高地与山脉带。
飞鸟来到深渊的边缘,它飞累了,找了一棵巨大的枯木,栖息在树枝上休息。
树枝忽然震颤起来,飞鸟的翎羽炸起,振动翼翅,尖叫一声——
——枯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它已经牢牢缠住了飞鸟的足——“扑啦啦”的振翅声里,这只雪白的飞鸟被拽着,拖着来到了枝桠密集的树的中心,它优美的脖颈高高扬起来,尖而长的喙伸向灰色的天空,一个奋力挣扎姿态,但藤蔓缠上了它的脖颈,那柔韧的藤蔓下一刻裂开,一个长有尖锐獠牙的口器咬断了它脖颈。
一泼血“噗”地一声溅出来,这只身长五六米的飞鸟身体断成两截,细小的羽毛和绒羽撒了一地。
安折抱着他的背包,和羽毛一起落在地上。他站起来,踩在黑水横流的腐烂地面上,踉跄了几步后,他抬头看着这只鸟被上万条藤蔓分食殆尽。
藤蔓餍足地散去。
密林、林间的藤蔓和巨大蘑菇一起遮住了天光,也遮住了打斗的声响。
这就是深渊,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里没有啮齿类或节肢动物,因为它们本身太过弱小。而那些比它们强大百倍的那些生物也并非战无不胜——深渊的土壤因为被血肉浸透而富有营养,这或许是蘑菇群得以繁茂的原因。
安折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这个地方。苔藓、枯枝、落叶遍布的地面,因为过于柔软近于沼泽,生物在上面走动,不会发出声响。
他清楚地感觉到,深渊的气氛变了。在往常,杀戮的打斗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强大的怪物常常漫步在密林中巡视领地,但他今天一路走下来,竟然只撞见了一条沉默穿梭的蟒蛇。
它们好像都蛰伏起来了。
但安折无心关注怪物们的来去。
他怔怔望着这个一望无际的,连阳光都照不进的地方。
他左手边是一朵十米高的暗红色的蘑菇,它盘踞在数个巨大的石块之间,伞盖上不断流下带着血腥气的黏液,硕大的身体似乎有呼吸存在,在空中一起一伏。
安折将手指贴在它的菌柄上,感受它被黏液包裹的纹路。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蘑菇。
他眼中忽然布满恐惧的神色,放眼望向其它的地方。
——他不认得了。
他呼吸剧烈起伏,跌跌撞撞在密林间奔跑,过了白天,就到夜晚,过了夜晚,又到早上,每一个平原都似曾相识,每一个山洞都空空如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走不动了,他的菌丝早已不像当初那样柔软又灵活,它们在溶化,在断裂,他人类的身体也随着生命的消耗变得无比孱弱。
在一个寂静的湖畔,一根枯藤绊倒了他。
尖锐的石块划破了他的手掌的膝盖,他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手掌间,浑身颤抖。
他找不到了,那个山洞,他找不到了。
蘑菇的生命只有一个季节,旧的死了,新的又长出来,深渊的面貌就随着蘑菇的代际更替而时刻变化。当初那条道路,他死死记住的那条路——再也没有影子了。
他在蘑菇和枯木的环抱下绝望地望向天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事情会这么——这么残忍。
陆沨说得没错,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
除非他的生命还有很长,不然不可能找到的。
他注定死在寻找那个山洞的路上。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
连最初的誓言都不是。
他喘了一口气,怔怔望着一旁寂静的水潭。
他恍惚了。
那水中仿佛有一种声音,一种难以形容的频率呼唤他离去,整个世界迷离虚幻。
跳下去,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快乐的,痛苦的,都不要了。
他在那声音的呼唤和蛊惑下一步步往湖边去,水面那样清澈,映出了他的倒影,他和安泽长得那么像,当水波模糊了轮廓,那里好像就是安泽在呼唤着他。
怎样一无所知地出生,就怎样一无所知地死去。
一道声音却忽然又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在这悲哀的山巅。”那声音轻轻道:“请用你的眼泪诅咒我、祝福我。”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他问,“是什么意思?”
林佐,那位伊甸园的老师,他回答:“不要温和地接受灭亡。”
短暂的停顿后,又变了。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他给一个人轻声念着诗,他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并且不知道前面会遇见什么。在那个野外,带着他在黑夜中,在旷古的风声中走路的那个人,那时在想什么?
面对终将消亡的,诡谲的命运,那个人心中也有和他一样的绝望么?他是怎样走下去的?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枚审判者的徽章拿在了手中,徽章的棱角刺痛了他原本就鲜血淋漓的手。
虚幻的恍惚刹那间退去,他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想,我刚才在干什么?
脚踝处传来剧痛,那块刚刚割破他手掌的石头又撞到了他的脚腕。
他弯腰想把这块平地上突兀伫立的锋利灰石头搬开,不要让它再绊倒其它生物,却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块石头上有一块漆黑的炭痕,像是用烧焦的树枝写下的——花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难看的箭头,指向东南方。
他陷入思考,以他有限的知识,深渊里没有会画箭头的生物。
而这种奇怪的灰石头,他在深渊里的其它地方好像也见过一两次,但他全心扑在寻找山洞上,没有注意。
他环顾四周,最后选择往箭头指示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又一块灰色石头突兀地出现在了平地上,半截被埋在土里,半截露出来,露出来的部分有一个箭头。
安折继续走,不仅灰色石头会有标记,有时候,树干或白骨上也有标记——五天过后,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往深渊的南面——接近高地的地方走去,高地的环境干燥恶劣,很少有怪物会过去。
但就在同一天,他找不到别的石头了。
他茫然地站在一棵树下,努力环视四周——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突然。
一个小石子打在他肩上。
“迷路了?”一道带笑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安折转身,他竟然又听到了人类的声音。
一个身材高挑修长,五官俊美的的黑发男人站在树旁,右手拿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对他眨了眨眼睛,道:“路标在我这里,还没放下。”
望着他,安折缓缓蹙起眉。
“唐岚?”他喊出了一个名字。
“你认得我?”那男人笑意中带着些散漫不羁的味道,打量着他:“我没在基地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再次确认了一下这人的外貌,安折道:“我认识哈伯德。”
哈伯德三个字落下的那一刻,漫不经心的笑意突然就从那人脸上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啦~
哈伯德相关给我的小金鱼们指路第9章和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