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爱人生下孩子,这是宣言出现之前的女性才拥有的权利,”她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我在不违反规定,不对基地资源造成损失的前提下拥有了支配子宫的自由,我感到很……很快乐,虽然这种想法很危险。”
记忆时断时续,只有一些关键的节点。
“他要去军方了。”陆夫人道:“我之前建议他去统战中心,现在分配已经完毕了,等你回基地,就会遇见他。”
“他长得像我吗?”
“有一点,不是很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你。但只要你们一见面,就能知道对方是谁。”
“我很期待见到他。”
“你会见到的。”陆夫人道:“在野外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那人说:“这次我们收回了非常重要的科研资料,其中有一部分还和你的方向有关。”
她笑道:“辛苦啦,我的研究最近也很顺利。”
“我想你了。”对面那男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昨晚我梦见人类彻底度过灾难的那一天,我们都还活着,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永远快乐。”
她的声音也难掩殷切的希望:“早点回来。”
——她生命中与欢愉有关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十天后,她无法再拨通爱人的电话,也得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在艰难死亡报告的那一刻,她还是痛哭失声。
她的爱人没有死在野外,在入城处,他没有通过审判。
——他终究还是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可是就连陆夫人自己,也很久没有见到陆沨了,她是伊甸园的成员,通讯受限,就连和爱人偶尔的几次通话都是额外申请得来。但基地很小,一个月后,在双子塔里,她遇见了陆沨,他穿着黑色的制服,胸前别着审判庭的徽章。
那时她声音颤抖,手指冰凉:“基地把你分去了审判庭么?”
年轻军官冷绿的眼瞳里似乎有复杂的情绪,但最后归于理智的平静。
“我自愿的。”他的嗓音微微沙哑。
于是,在那一年,她不仅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也近似地失去了自己那个特殊的孩子。
——其实她每天都在失去自己的孩子。
外城被炸毁的那一天,听着远处传来的震响,莉莉钻进了她的怀里。
“夫人。”莉莉道:“我好想出去啊。”
“为什么?”
“夫人说伊甸园是整个基地的母亲,但被关起来那么痛苦,为什么孩子要这样对待母亲呢?”
“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她抱着莉莉,轻轻道:“孩子有时候会任性,有时候会反过来伤害他的母亲,有时候也会伤害其它孩子,我们只有谅解他们,才不会痛苦。”
说这话的时候,儿时门缝里渗出的血迹、陆沨胸前审判庭的徽章与远方升起的蘑菇云一起重叠在她眼前。
——真的能够全部谅解吗?
安折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倒在玫瑰花坛的旁边,视线往上,深红碧绿的花叶摇曳,玻璃碎片星星点点闪烁其间。一个黑影掠过他眼前,于是他目光再向上,穹顶上那个原本只能容纳蜂后进出的窟窿变大了,空洞占据了穹顶的四分之三,它残破的边缘闪着光,一只有人的胳膊那么长的蜂正通过它飞到外面。
那波动已经消失了,穹顶上也没有了蜂后的踪影,但玻璃有被击碎的痕迹,外面的夜空上,炮火像烟花一样炸开——是人类的军队开始战斗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杀死蜂后。但在夜间广阔的空间里击中一只蜜蜂是很难的,安折看见那只小型蜂渐飞渐高,在月亮银色的光辉下消失不见了。
随即又是几片黑影,伴随着翅膀震动的嗡鸣声,五只、十只、无数只蜂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的蜂身上还带着白色的布料残片,安折看向它们的来处,22层已经空空荡荡,不见人影,所有人都化成了蜂,它们铺天盖地向外飞去。
蜂——
另一段飘忽不定的画面出现在安折脑海中,
它是一只蜂,一只平常的,不吃人,只采花的蜂。
那是一个夏天,蜜蜂繁殖的季节,它却误打误撞飞到了人类的城市里,这座城市刀枪不入,人们门窗紧闭,它只是想找到可供食用的花粉,却始终无法做到。
最终,它看见了——在玻璃的后面,有一枝鲜红的、盛放的玫瑰。
一个女人在照顾这朵花,她站在窗台边,看向那支玫瑰的目光含笑,良久,又怅惘地望向外面的天空,她好像很想推开这扇窗户,触碰到外面的天空。
于是这只蜂等了很久,等到那个女人离开又回来,等到她望着外面,怔怔流下一滴眼泪。
她好像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推开了窗——外面的风、自由的风灌了进来,她闭上眼睛,仿佛能随着风飞起来。
蜂已经饥饿很久了,它附上那朵玫瑰的花蕊,花粉沾满了它毛绒绒的后肢,它将细长的口器探入这朵花的中心。
——但它很快被发现了。
那个女人伸手向它,手指微颤,眼神也微颤,甚至有一些疯狂,仿佛这是她毕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生命,她的速度很慢,并不像是要把它掸开,但蜂的本能注定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当她的手指只差几毫米就要触碰到它的时候,蜂下意识蛰了她。
蜂死了,它的身体离开女人的手指时一部分内脏被扯出来挂在刺的末端,一只蜂一生只能使用一次自己的蛰刺。
但它又好像没有死,它的身体落在玫瑰花丛里,它的意识好像成为了这个女人意识的一部分,它就那样长久地蛰伏了下去,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连那个女人本身都以为她仅仅被蛰,而没有被感染。
——直到它的那部分意识被远方奇异的波动渐渐激活。
蜂的记忆很简单,安折再度睁开眼睛,那些东西逐渐淡出他的脑海,那株花是谁送给陆夫人的?她曾经的爱人,或者陆沨,只有这两人,他不会知道了。
外面的风灌了进来,他逐渐清醒了,他从地上坐起来——周围空空荡荡。显然,当他消化那些记忆中的画面时,所有人都受到了那种波动的感染,变成蜜蜂飞走,然而他自己仍然维持着人的躯体。
就在这时,一种危险的直觉从安折心里升起,他抬头看穹顶上方,三架小型军用直升机悬浮着,是方才向蜂群开火的人所在的地方,安折眯眼向那里看去,却发现此时此刻直升机的窗户里伸出一个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
与此同时,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全副武装的应急反应部士兵涌进门内,安折被他们牢牢围住——每一支枪都指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直升机里不是上校。
第52章
地下城基地,核心区域。
“感谢你们的援助。”白人军官脱下军帽:“我们以为北方基地不会来。”
最混乱的时刻结束了。
枪声和爆炸声渐歇,只在远处回荡,地面上全是碎裂的玻璃和器械。
一位军官正用极快的语速道:“无接触感染的条件是和怪物有空间上的接近!先清理尸体!”
随后是一声枪响,这名军官倒下了,开枪的是地下城基地的一名军官。
“这是我们的审判官。”陆沨身边的白人军官道:“弗吉尼亚基地沦陷后,我们效仿你们也组建了审判庭,这么多年来,审判庭就像基地的守护神。”
一队工程师在士兵的保护下穿过半塌的钢铁拱门,进入磁极内部抢修。
望着那里,陆沨道:“这次是怎么入侵的?”
“强攻。它们来自三百公里外的巨型雨林,目的只有一个,获取人类基因,占领地下基地——你知道,地下城温暖又安全,是最适合生物存活的地方。”
“它们破坏磁极的目的呢?”
“人类的基因、思考能力和知识不断外泄,我们只能做出这样一个猜测,它们已经知道了一点,破坏磁极,人类就会进入混乱,这有利于它们的进攻。”
“它们数目太多了,力量也太大,我们的军备不足,研发能力也在下降,无法形成火力压制。迫不得已,只能向你们求援。”军官摩挲着自己的枪托:“北方基地为什么还有这样丰富的弹药和热核武器储备?你们有技术上的突破吗?”
“暂时没有,”陆沨脱下染血的手套,声音淡淡,回答了军官的问题:“北方基地的兵源足够,前线作战的时候,可以用数量优势来减少武器消耗。”
“情况相反,我们基地军备消耗巨大的原因正是兵源的不足。”白人军官蹙眉苦思。
“我知道了……因为那个饱受诟病的玫瑰花事件,”没等陆沨回答,军官恍然大悟,眼神却很复杂:“北方基地似乎总是做出一些这样的抉择。”
“我真钦佩你们的独断专行。”最后,他道。
陆沨却突然抬头,望向一个方向,那地方是个缓冲区,空空荡荡,远处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建筑,于是白人军官意识到那是北方基地的方向。
“怎么了吗?”
陆沨难以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仿佛在那个地方,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可能要回去了。”他道。
*
北方基地。
安折被押离22层的时候经过了大厅,一个小时前这还是一个流淌着舒缓音乐、气氛柔和的场所,现在却一片狼藉,没有人走动,角落里,一个茶桌倒塌了,玻璃杯倾倒,牛奶洒了一地,浸湿了一条平铺在地面的白裙。这条白裙上有一些蜜色的东西闪闪发光,像是蜂的足肢上那种绒毛。
“感染了多少人?”应急反应部的长官大声对通讯器那端道。
“22,21,20层!”通讯器里传来刺耳的声音:“伊甸园内所有符合玫瑰花宣言标准的女性,所有工作人员,以及20层绝大部分培养仪中的胚胎。其它楼层里也有一部分,正在扑杀!”
长官手指收紧,几乎要捏碎通讯器。
副官道:“现在怎么办?”
“清理现场,你傻了吗?”盛怒的长官猛地转身,副官一个哆嗦,但他转向的并不是副官,而是安折。
惨白的灯光下,他的面庞像一尊石像那样深冷。
“22层发生了什么?”声音雷霆一样落在安折耳朵里,震得他脑袋发疼。押送他的士兵将他向前一按,他感到自己双肩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疼痛让他微微颤抖,安折垂下眼睫。
“陆夫人变异了。”他道。
“那时候你在哪里?”
“……在她面前。”
“她为什么会变异?”他大吼道:“伊甸园二十层以上滴水不漏,这里的女人怎么可能变异?”
“很多年前……她被蜜蜂咬了一次。”安折如实回答,眼前的军官暴戾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下意识向后退了退,又被押送士兵按得更前。
“要是能变异,她早就变异了!”长官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
“大校,冷静点。现在的情况——”副官颤声道。
冰冷的枪口猛地抵住了安折的太阳穴。
“你要为他说话?”那位大校脖颈上青筋暴起:“转移的时候这人我见过,他是灯塔来的,不是22层的人员——灯塔之前不就有个蜜蜂样本吗?我早就说了那群科学疯子在双子塔养异种,迟早要出事,他们和以前那帮融合派一样想让基地去死。”
副官道:“要联系审判庭吗?”
“用不着审判庭,”大校按住扳机,声音沉冷,“他和感染脱不了关系。”
第53章
安折轻轻闭上了眼。
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母亲和孩子消失,意味着这座人类基地已经完全失去了未来,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大校无论做出什么,他都不会惊讶。
——就在这时!
“大校!”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大厅尽头响起来。
——是博士。
安折往那边望去。
“他是伊甸园的人,现在协助灯塔进行一项研究。”博士道:“请您把人交给我。”
“所有人都被感染,只有他活着,他今晚还因为一个样品被通缉。”大校声音低沉:“灯塔要包庇他吗?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研究,为什么不接触就能感染?”
“无论这件事和灯塔有没有关系,您都得把他交给我。”博士道:“至少我知道,杀了他,什么都没了。”
大校冷笑一声:“然后你们继续进行危险实验?”
“今晚的事情和灯塔的实验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博士声音冷静,道:“相反,我们会调查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这群人从一百多年前就说自己能查清感染发生的原因,结果现在还蒙在鼓里,连线索都没搞到。”大校:“灯塔怎么保证把他留下不会更危险?”
“我没有办法保证,”博士直视大校,“但我知道,基地的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短暂的沉默后,大校握枪的手颤了颤,博士说出的那句话似乎让他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缓缓道:“一个小时后,必须得有进展。”
博士道:“好。”
哐当一声,审讯室的门落下了,押送的士兵到外面站岗。
隔着一层玻璃,安折和博士对视,士兵的动作粗暴,他几乎是被掼进来的,后背和肩胛骨还在一跳一跳地疼。
但博士没有和他寒暄,没有时间,或许也没有心情。
他的第一句话和大校一模一样:“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折如实告诉他,与大校不同的是,博士在短暂的思考后,相信了他。
“你是说,一直有异种的基因在她身上潜伏,只是现在才表现了出来?”
安折点头。
“她杀死了基地的女性和后代,是因为仇恨基地才做出了这个选择吗?你是说她在清醒的情况下在一定范围内开展了无接触感染?”
“不是的。”安折摇摇头:“刚变成蜂的时候,她只想离开这里,但后来蜂又回来了。”
“你认为那时候她的神智已经被取代了?”
“是。”
博士忽然笑了,可他笑声嘶哑,眉毛蹙起,眼角下垂,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她也不能幸免。”
安折静静看着他。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博士深吸一口气:“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安折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司南……司南能保持偶尔的清醒,已经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博士道。
“你知道融合派吗?”博士道。
安折摇了摇了头。
“一百年前,那时候基地的科研实力还很雄厚,有很多科学家认为,其它生物能通过变异获得更庞大的身体和更强悍的力量,能够在相互间的感染和变异中得到适应环境的能力,人类也能。”博士道。
“他们首先观察辐射对人体的改造,但生物的基因越复杂,发生有利变异的几率越低,人类暴露在宇宙辐射下,只能获得全身多发的癌症,或其它基因病。”
“后来他们认为基因感染是人类进化的手段,他们也因此被称为‘融合派’。他们做了很多疯狂的实验,用多种怪物感染怪物,用怪物感染人类,他们制造出了无数异种,以便观察人类基因怎样改变,人类意志该怎么在记忆中保留。他们发现了人类意志的脆弱性,也发现人类的智力很容易被异种所获取,但确实出现了个别能保持清醒,能用人类的思维控制变异后的身体的个体——虽然时间也有限,有长有短。”
安折静静听着,却见博士勾了勾唇角,一个自嘲的笑意:“这是个好消息,他们申请到了更多样本,最后剔除所有影响因素,却得到了一个结论。没有任何外在方式能帮助一个人保持他的意志,一个人被感染后能否清醒也不取决于他意志是否顽强。一个人被感染,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留存意识,另外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都会丧失意志,这只是一个概率问题,一切都是随机的,一切都没有规律,一切都不可控,随机是对科学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这个结论得出的那一天,至少有三位融合派的科学家自杀了。”
“但也有人没有灰心失望,继续研究。他们相信这件事情之所以呈现出随机的结果,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决定的因素,或者那个决定因素超过了人类科技所能理解的范围。”
安折:“……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融合派了,所有样本被击毙,所有研究紧急叫停。”博士的声音淡淡落地:“在那一年,一个类人水蛭异种污染了整个外城的水源,全城暴露。审判庭成立,血流成河的十天……那个异种就是获取了人类智力的融合派实验品。”
安折努力思考,消化博士这句话的含义。
却听博士突兀道:“我和他说了够多了,你判断出了吗?”
安折愣住了,他抬头,看见房间侧面墙壁上一扇门被推开,瑟兰和另一位审判官走了出来,到了博士身后。
他猝然望向自己所在的审讯室的那个侧面,一个光滑的镜面。
“单向镜。”博士道:“瑟兰一直在看着你。”
“根据审判细则,”瑟兰看着安折,道:“我仍然认为他是人类。”
“我想也是。”博士似乎终于松了口气,道:“连陆沨都能放心把他放在自己身边。”
“陆沨……”说到这里,博士忽然睁大了眼睛:“如果陆夫人早就被感染了,并且在这些天来逐渐激发,没有彻底失去神智前她还能感染司南,为什么陆沨没有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