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个很小的喷嚏,然后就看见对面的陆沨蹙了蹙眉,似乎嫌弃。
蹙眉的陆沨冷冷道:“娇气。”
安折确认他被嫌弃了。但风太冷,他没忍住,又打了一个。
安折:“……”
他真的很怕冷,也真的想在陆沨身边找找线索。但看着上校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再不走,可能就要被从窗户里扔出去了。
他只能低下头默默拢了拢衣服领口,站起来,转身走开。
临到门口,却听见背后传来陆沨的声音:“站住。”
安折站住了,回头。
陆沨仍抱臂倚在窗边,他目光往房间右侧动了一下,淡淡道:“你可以去那边。”
安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右边墙壁上竟然还有一道门。他走过去,打开。
这是一个休息室,有简易的床和桌,门口是一个立式衣架,挂着一件黑色制服大衣。
安折意识到了这是谁的房间。
他道:“您……”
“我今晚不能睡。”陆沨道:“你可以选择睡这里,或者外面。”
两相权衡,安折果断道:“谢谢您。”
陆沨没说话,转身朝向窗户继续看楼下了。外面的声响一直没有断,仍然一片混乱。
安折走进了这个房间,他掩上门,打量这个地方。房间里充斥着冷清的气息,并没有多少人类居住的痕迹,只床尾叠好的被子上有一些折痕。
木质桌面上摆着几个弹匣,弹匣旁边是一把钝银色短军刀,但这不是吸引了安折目光的东西,桌面正中摊开了一个册子。上面有黑色的笔迹。
6.16,正常。
6.15,正常。
6.14,正常。
安折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是审判者的工作记录手册——当时那次反对审判庭的游i行里就有一条标语写着“公开审判者工作记录”。
但现在看来,以陆沨这个手册的简单程度,即使公开也没有什么看头。
他往前翻,到五月。
一连串“正常”中,夹了一条:
5.17,寄生入侵,已解决,报告待递交。
5.18,正常,5.17报告已递交。
再往上。
5.15,异常,怀疑对象ID3261170514(危险程度极低),基因检查通过,允许入城。
安折:“……”
看来,那天在城门,陆沨不仅发现了他的异常,还发现了他的弱小。
但他没有就此打住,一种直觉驱使他往前翻去。
肖老板说,军方所有人,即使是审判庭,也会出野外执行任务。
而而他丢掉孢子的地方有审判庭的弹壳。
安折的心脏砰砰跳着,潦草翻过十几页,一条与众不同的记录突兀出现在他眼前。
2.20,回城,样本移交灯塔。
目光在这一条上顿了顿,安折往前翻,这一页的记录忽然密集了许多。
2.12,野外,深渊,补充地图记录4条,采集植物样本7,动物样本4,分泌物样本7,混合多态怪物行为信息录像3。
2.13,野外,深渊,采集植物样本13,动物样本3,分泌物样本14,混合多态怪物行为信息录像6。
——他去了深渊。
安折眼睛陡然睁大,他的目光停在这一页的最后一条记录上。
2.14,野外,回程,采集异常真菌样本1(孢子)。
安折脑海空白了一刹,握着纸页的手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
反向带球跑?
第19章
在作为蘑菇的那段时间里,他没有太多时间的概念,日升和日落只是一种自然规律的变幻,他不知道自己把孢子丢了多久。
2月14日,按照人类的季节,是冬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没错,他的记忆中和梦境里还回荡着丢掉孢子那天晚上呜呜的寒风声。
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蘑菇在相同的冬季同样丢掉孢子,他和陆沨的相遇远远早于那次城门的见面。又或者就是一墙之隔的审判者本人亲手将孢子从他身上取了下来。
顿了顿,将这本工作手册往后翻,在下一页,2月20日,陆沨回到了基地,并写下“样本移交灯塔”。
他的目光在这一行字上停留三秒后,将日志重新翻回6月17日,把黑色的圆珠笔也搁回纸页上,仿佛它从来没有被翻阅过。
安折将目光从手册上移开,望向书桌后面那堵墙。审判者在基地中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对任何人开枪,也可以命令城中所有机构配合工作,紧急情况下能够调动城防所的兵员,就像那天在供给站广场的时候。但是,虽然位高权重,他在城防所的住处比安折自己的房间还要冷清简单,就连墙壁也只是薄薄粉刷一层,隐隐露出后面灰色水泥的质地。
而在这面灰白的墙壁上,比人高一点的地方,用红漆印了八个字和一个句点。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安折轻轻打了个寒噤,地牢太冷,他仍然没有缓过来。他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床铺,犹豫几秒后,还是上去了。
他的脑袋就陷进了枕头里,不敢像平时那样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将它松松搭在身上,自己蜷起来。被子、枕头和床单都是基地制式的物资,和地牢里囚犯们的被子并没有任何区别,连那种人造纤维的气息也别无二致。但安折的感觉很不一样——睡在审判者的床上,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还传来陆沨和不知什么人简短的对话声,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很危险,但又很安全。
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人都会失眠的,更何况他是个蘑菇。
——但他竟然没有失眠太久,胡思乱想中,身体因为得到了被子的保暖逐渐暖和起来,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就那样跌进梦境里去了。
安折是被人弄醒的,他确信离自己睡过去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上一刻还在旷野里第无数次体验被挖走孢子的感觉,下一刻就感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旁边的枕头。
安折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冷绿的眼睛,俨然就是那个挖走他孢子的凶手。
陆沨将他的被子掀开,语速极快,道:“撤离。”
不用他明说,醒来的那一刻,安折也体会到了身下建筑微微颤动,和地牢里如出一辙——这栋楼下面也出现蠕虫了?
短暂的思忖过后,波浪形警报长鸣,又是疏散信号。
他来不及多想,迅速下床,穿好鞋子,陆沨右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房外带,冷风从打开的房门灌进来,突然从温暖的被子里来到这种境地,安折本能地打了个寒战,紧接着,他就感觉道陆沨抓住他的那只手顿了顿。
黑色的影子兜头罩了下来,他身上一沉,是陆沨从一旁的挂衣架上取下大衣丢在了他身上,安折来不及说谢谢,只伸手将大衣拢了一下。陆沨动作没停,迅速从桌面上抄起工作手册和圆珠笔,塞进安折身上大衣的口袋里,然后抓住他手腕向外疾步走去。两个审判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见陆沨,立刻喊了一声:“上校!”
——然后,这两人不约而同看了安折一眼。
陆沨没说什么,一行人从最近的紧急通道口下楼,紧急通道内一片漆黑,怪物的袭击影响了电力系统,只有绿色的荧光指示灯兀自发亮,楼梯既窄又陡,只能勉强容下两个人并排。偏偏另外三个人动作都太快了,安折被陆沨拽着下了一层楼后已经跌跌撞撞了好几下,意识到除非变成菌丝,不然他不仅跟不上这几个人的步伐,还会拖慢陆沨的速度。
他刚想说陆沨不用拉,他自己走,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陆沨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往侧后方一拧——下楼的惯性还在,安折一下子撞在了陆沨的后背上,他的额头之前就被陆沨胸口的徽章磕了一下,现在又被肩章磕了一下,楼梯是斜向下的,他比陆沨位置高,这一撞,他本能的往前抓住了陆沨。
然后,他就被这人背起来了。
抱着审判者的脖子,回想刚才混乱的、但又好像顺理成章的一系列动作,安折感到很神奇。
关键是,这人背着他好像毫不费力的样子,轻轻松松跃下几级台阶,稳稳当当落地,接着助跑几下,翻出二层的窗户,在一楼窗外平台处借力,安折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不知怎么,陆沨就落地在楼下的草坪上了。
陆沨身上明明没有范斯或霍华德那样明显的块状强壮肌肉,但隔着几层衣服,安折还是感受到了这人身体紧绷蓄力的那一瞬间恐怖的爆发力,人类的身体和软绵绵的菌丝并不相同。
陆沨落地后,后面又传来间隔很短的两下落地声,是另外两名审判官。
而安折光是抱紧陆沨,就觉得自己很用力了,明明这也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蘑菇的差距还要大,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三秒后,他意识到整个中庭里的人都在看他,天亮得早,淡淡的雾气根本阻挡不了别人的视线,肖老板从最近的帐篷里露出头来,先瞟了一眼陆沨,又瞟了一眼他,旋即开始对他挤眉弄眼。
陆沨放下了他,安折也松开抱住他脖子的手,落地。
“谢谢您。”他道。
“不客气。”陆沨淡淡道:“去帐篷。”
帐篷就在离这里几步远的地方,安折应了一声,转身,却正撞上霍华德迎面而来。
陆沨:“怎么回事?”
“情况有变,突然又来了很多。灯塔的人到了,开了雷达,显示四栋楼下都有虫子,”霍华德道,“不是一两只,群居,城防所下面是个虫子窝。它们破开地面,想攻击楼内人员。”
陆沨:“全员撤离?”
“全员撤离,你也走。”霍华德斩钉截铁道。
陆沨道:“给我看雷达成像。”
“不用看,没救了。”
陆沨:“驱散仪在这里。”
霍华德也冷下声来,和他针锋相对:“驱散仪保不住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撤离后我会立即联系驱散中心提高其它九台驱散仪的工作强度。”
安折回头看,见陆沨神情冰冷,右手扣上了腰间别着的枪,一字一句重复道:“给我看雷达成像。”
“你!”霍华德似乎动怒,但又忌惮审判者随时随地杀人的特权,朝一个方向摆了摆手。
一个衬衫简装的男人从另一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仪器,陆沨从他手里拿起仪器,目光在屏幕上扫过。
安折就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脸上的温度从零度降到了零下十八度,声音冷得能冻出冰碴子。
“怪物目标不是楼内人员,是驱散仪。”他抬眼看向霍华德,语速极快:“中庭有驱散仪,地基经过加固无法打破,它们只能从四面建筑下出来。”
霍华德:“灯塔给出的报告不支持你的结论,陆上校。”
“我一年有一半时间在深渊。”陆沨的手指按在枪托上,眼睛微微眯起来,冰冷的威慑冻住了在场所有人,“霍华德,我见过的怪物比你们见过的人多。”
霍华德沉默了三秒,没有说话,随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瞳孔扩大神情剧烈变化:“那其它驱散仪——”
“联系驱散中心。”陆沨道:“立刻。”
他身后的审判官拿出了通讯器,拨了一串号码,并按下扩音键。
“嘀——”
单调的等待音响起来。
“嘀——”
“嘀——”
中庭里,一片静默。
九声等待音响后,通讯器传来急促的忙音,三秒后,忙音停止,无人接听,通讯自动挂断。
霍华德迅速拿出了他的通讯器,快速拨下几个按钮后,对那边道:“城防所霍华德,转接驱散中心,任何线路都可以,立刻。”
“请稍等。”接线员的声音传来。
这句话说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足足有三分钟后,接线员的声音响起,他尾音带了一点颤。
“驱散中心失联。”
第20章
接线员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陆沨就变了脸色。
他转身就走,灯塔研究员快步跟上,城防所的门外停着审判庭的汽车,年轻审判官跑过来:“上校!”
陆沨:“你们留下协助城防所。”
“上校,需要召集审判庭吗?”
陆沨目光扫过道路上稀稀落落的人流:“关城门,5区集合。”
“是。”审判官道:“上校,注意安全。”
陆沨没说话,砰一声车门关闭,引擎发动,他猛打方向盘,黑色汽车迅速掉头,离弦之箭一般朝着1区驱散中心方向驰去,随之紧紧跟上的是霍华德的车与城防所的重型装甲。
后座上,研究员手持通讯器,也在与人通话,他正在被质询。
“正在前往驱散中心。”研究员说:“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目前怀疑超声驱散仪用于驱赶节肢动物及鸟类的特殊频段在发挥作用的同时吸引了地下蠕虫生物。但也不怀疑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进攻。”
“是,正在联系其余驱散仪所在地。”
与此同时,城区中央,警报塔的声音蓦然响起,持续不变的尖锐长鸣震耳欲聋,清晨街上稀稀落落的人们听到后脸色剧变,彼此对视一眼后,拔腿就跑向最近的建筑物——持续长鸣的含义是“紧急避难”。
与此同时,街道广播开始,柔美的机械女声道:“警报,由于超声驱散仪故障,城中近期可能出现昆虫、飞鸟及蠕虫类怪物。确认排除故障前,请居民立即紧闭门窗,停止出行,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紧急通讯,联系城防所。基地军方将全力保护您的安全。”
“警报,由于超声驱散仪故障,城中近期可能出现昆虫、飞鸟及蠕虫类怪物……”
四面八方的居住楼上连续不断传来“砰”的关窗声,城防所的工作人员和犯人们则被迅速转移至最近的居住区。源源不断的装甲车辆从城防所在基地的各个驻点驶出来,分散至道路各处。
安折、肖老板和诗人在同一间房里,城防所现在自顾不暇,而他们三个一个犯的是煽动罪,一个犯的是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罪,一个被审判者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罪名——总之没有什么杀伤性,没有士兵监管他们,只是锁死了房门。
“驱散中心远程管理外城所有驱散仪,”诗人向窗外远眺,“在野外的空气里,哪怕一只小飞虫都有可能感染人类,基地用特殊频段的超声波驱散它们,才能保证居民绝对安全,基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如果驱散中心真的出事,那我们已经全城暴露在感染的可能下了。对繁殖季的昆虫来说,人类的血肉是虫卵的最佳温床。”
安折抱膝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他问:“会怎么样?”
诗人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假设昨晚有一只小虫子把卵产在了你的皮肤里,虫的基因和人的基因就会发生融合。最迟三天后,你就是一具里面裹着上亿只虫卵的皮囊。小虫子从你的眼睛里,呼吸道里飞出来,飞到其它人身上,很快——”
肖老板不满道:“你别吓唬小孩。”
诗人慢悠悠收手:“我说真的。”
安折眼前蓦然浮现那天在供给站广场上被陆沨剖开肚子的异种,他的腹腔和呼吸道里全是半透明的小虫。
他道:“那怎么办?”
诗人摇摇头。
“我们只能祈祷驱散中心没有出大事,又或者刚刚出事还不久,驱散仪很快就能修复,否则……”他轻轻叹了口气:“否则,要么全基地爆发感染,要么……审判日就要重现了。”
安折蹙眉望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
却听肖老板问:“你知道审判日?”
“听过一点。”诗人说。
肖老板叹了口气:“我以为只要老实待在基地里,就能活到老死。”
“基地安全了太久了。”诗人仍眺望着远方:“我总是忘记安全才是暂时的,危险是永远的。活着并不是我们应得的,活着是恩赐。”
安折不大能听懂,也不知道如何发问。
他只有一个问题:“审判日是什么?”
肖老板的目光却向他瞟来:“我忘了问你了。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安折:“……”
他还披着陆沨的大衣,并且大衣口袋里还装着陆沨的工作手册和圆珠笔。
肖老板的眼睛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