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人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地活着,就难得多了。”

  这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像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

  第九十回 蛇足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胜利之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他去奋斗的,一个失败了的人精神反而会振作些。”

  孙小红咬着嘴唇,悠悠道:“这么样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李寻欢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在你正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没有白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令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这两个字的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长亭外,小道边,正有一双少年男女在殷殷话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们显然是相爱的,他们本该厮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欢愉,为什么要轻言离别呢?

  少男的身上负着剑,但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斩不断多情儿女的离愁别绪,他眼睛红红的,仿佛也曾流过泪。

  “送到这里就行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又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们击败!”

  他凝注着远方,眼睛里发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谱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强,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很快乐了,你将他们击败后,我们难道会更快乐?”

  少男道:“也许不会,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为什么?”

  少男道:“因为我不能就像这样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成名,要像上官金虹和李寻欢那样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紧握着拳,显得那么坚决,那么兴奋。

  少女望着他,目中带着叙不尽的柔情蜜意,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无论你要去多久,我都等你。”

  他们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别人。

  林下却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们。

  直到那少年昂首阔步,踏上征途,孙小红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虹的结局,只怕就不会离开他的情人了……”

  一个人成名后又怎么样呢?

  孙小红凝视着李寻欢,目中似也有泪,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

  样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乐?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

  不会像他这么样做的。”

  李寻欢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处,过了很久,才沉声

  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样去做。”

  孙小红愕然道:“你?……”

  李寻欢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

  至于奋斗的结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发着光,缓缓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这种人傻,但世上若没有这种人,这世界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孙小红目中忽也充满了和那少女同样的柔情蜜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样,正为她的男人骄傲。

  阿飞站在更远些,现在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但孙小红还是紧紧拉着李寻欢的手,没有松开,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感情并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阿飞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会来了。”

  他们本是在这里等林诗音的。

  林诗音和龙啸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样。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她”,想到林诗音,孙小红的手才不知不觉移开。

  但她立刻又握紧,握得更紧,道:“她跟我约好,一定会来。”

  阿飞道:“她不会来!”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她已不必来。”

  这句话本是孙小红问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时候,眼睛却在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没有放开孙小红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别人说起林诗音,心里总会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锁,将他整个人都锁住。

  他总认为自己必将永远负担着这痛苦。

  但现在,他的痛苦却似已不如昔日强烈,是什么力量将他的锁解开的呢?

  他和林诗音的情感是慢慢累积的,所以才会那么深。

  孙小红和他的情感虽较短暂,但却经过了患难、折磨,经过了出生人死的危险。

  这种情感是不是更强烈?

  这时林诗音已离开他们很远了。

  阿飞说得不错——她没有来,因为她也觉得不必来。

  龙小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林诗音就又问她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龙小云回答的时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我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龙啸云无论做错过什么事,现在都已用血洗清了。

  做儿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诗音却不这么想:“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样做,并不是要求别人原谅,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不但为自己洗清了债,也为我们还清了债,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她不想再去见李寻欢,因为她知道见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们也没有再去寻找龙啸云的尸身,因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钱帮对处理尸体的方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们若去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这也正如孙小红所知道的一样,她爷爷的尸身也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无能为力。

  这种事虽痛苦,但一个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这种痛苦忘掉。

  他们都决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死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决任何事的法子。

  长亭中又有人在饯别。

  这次要去的是阿飞,他说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但李寻欢也并没有阻拦他。

  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

  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系?

  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李寻欢并没有问。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马,一定要“名种”的才好吗?

  一个人要成为怎么样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伤感,但他们的离别却只有祝福,没有伤感。

  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阿飞看到李寻欢的手时,他觉得更放心了。

  李寻欢的手还是和孙小红的紧紧握在一起。

  这双手握刀的时候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现在正应该让它享受温柔的滋味。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温柔的呢?

  阿飞知道孙小红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双手的,这双手上纵然还 有剑痕,也一定会渐渐平复。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也有过剑伤。

  但他不愿再想。

  “过去的,全都已过去……”

  这句话看来仿佛很简单,其实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阿飞全都已做到了。

  阿飞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他微笑着,瞧着他们的手,又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当然要请我喝酒。”

  李寻欢道:“当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长了些。”

  阿飞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别,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请?”

  孙小红抢着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飞道:“喜酒。”

  喜酒,当然是喜酒。

  就因为要喝喜酒,所以才得等三年——无论为谁守丧,三年都已足够。

  孙小红的脸红了。

  阿飞道:“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喜酒,只希望你们莫要令我失望。”

  孙小红的脸更红,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寻欢。

  李寻欢的神情很特别,“喜酒”这两个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我什么酒都请人喝过,就是从未请人喝过喜酒,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阿飞当然不知道,李寻欢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寻欢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喜酒太贵了。”

  阿飞怔了怔,道:“太贵?”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地来付这笔账,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孙小红“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

  阿飞也笑了。

  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样笑过。

  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就连那凋零的木叶,在他眼中都变得充满了生机,因为他知道在那里面还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长。

  他从不知道“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寻欢,也很感激他。因为一个人能使自己永保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还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伟大!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愚蠢得可笑。

  但世人大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