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去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绝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很多人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吟,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做种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地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会留着慢慢地吃,吃得越慢,我享受的时候越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个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惟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地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绝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很快,因为他先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的身子渐渐松弛,这正是做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石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卫,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又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道:“你连条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的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竹剑偏偏没有被削断。

  她明明看到判官笔已点着了阿飞的穴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飞在花间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不吃力的武功,很少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的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但她最大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保护阿飞。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用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臂下刺,往胯下刺,从耳旁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胯下反手向后刺出,刺入了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器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着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该向后退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是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上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胯下挑起,自双铛之间向上刺出。

  “哧”,剑刺入了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胯子一片冰凉,大小便一齐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从他身上突然发出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地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地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她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了人的生命,也剥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闩。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就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去,跌倒,再冲出,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第八十九回 胜败

  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地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