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说来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悚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嚅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第八十六回 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话,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蜷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干透。

  燃着灯,灯蕊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都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惘。

  林诗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惟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的安慰,惟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蕊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流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从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嗄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典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典,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种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有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

  他嗄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