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现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是忧虑,还带着种深沉的悲痛。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惟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二回 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使用武功。”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有马嘶,是个马棚。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耐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一个人抽旱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个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地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旱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竟是上官金虹!

  风悲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挛、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地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地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舐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上,也说不出是什么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就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魅见了都将为之颤悚。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

  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已就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