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

  “属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话,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又道:

  “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缝,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在“格格”地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将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越多,吃的亏就越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存在。

  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得他很远,太远了,仿佛已变得很漂渺,很虚幻,他几乎已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诗音呢?

  没有踪迹,没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其中含蕴的情感却深遽如海。

  但若非痴情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

  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凉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

  李寻欢满满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漫声低吟:

  “花木纵无情,

  迟早也凋零,

  无情的人,也总有一日憔悴。

  人若无情,

  活着还有何滋味?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笛声犹低迥不已,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

  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

  阿飞呢?

  这半天,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打听。

  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

  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

  浑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

  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

  他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够。

  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忽然间,平静中起了骚动。

  有人在呼喝,叱骂!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伸过头去喝酒。

  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李寻欢暗暗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骚动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了?”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呼”的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