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

  大家立刻应声道:“绝不。”

  上官金虹道:“连他们都不肯,何况我……”

  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缓缓道:“我看你和那条狗倒真是难兄难弟,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龙啸云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龙小云忽然走过来,拿下了他掌中的剑,缓缓道:“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祸及家父,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本当血溅当地,以谢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犹未尽孝,不敢轻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将自己左手齐腕剁了下来。

  大家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将断手拾了起来,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着牙道:“帮主可满意了么?”

  上官金虹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

  龙小云嗄声道:“晚辈……”

  一句话未说完,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瞧见别的人,目光茫然转动着,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么紧,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酒流下。

  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但手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他随手摸出块银子,远远抛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买去。”

  阿飞抬起头,茫然望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过去。

  银子就在他脚下。

  他呆呆地瞧着这块银子,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闪电般飞来,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

  阿飞的脸一阵扭曲,抬起头,整个人突然僵硬。

  一个人站在门口,瞧着他,柔声道:“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还有一壶酒。

  这人竟真的走过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飞面前。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

  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

  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地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像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听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苍穹,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猜出他是谁。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地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渗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人生死一发的情况中,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

  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宫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