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往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热泪已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天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的寒风中傲然独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地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人咽喉,流人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计,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旁,在慢慢地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烩”,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酒,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惟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沙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他的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似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紧。

  痛苦越剧烈,他的感觉就越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接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计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第六十二回 绝招

  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杀。

  荆无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无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注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孙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

  荆无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无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无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无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无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作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无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查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荆无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

  荆无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