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嘤咛”一声,搂得他更紧。

  但她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人,目中非但全没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满了笑意,笑得媚极了。

  院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金黄色的,长仅及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剑!

  院子里虽有灯光,却不明亮,只有隐隐约约看出他脸上有三条刀疤,其中有一条特别深,特别长,正由他的发际直划到嘴角,使他看来仿佛总是带着种残酷而诡秘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

  他冷冷地盯着林仙儿瞧了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就有两个人跑来将院子里那少年抬走。这两人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杏黄色的,行动都很敏捷,很矫健。

  林仙儿的轻泣声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里传出阿飞均匀的鼻息声,鼻息很重,他显然又睡得很沉了——林仙儿倒给他的一杯茶之后,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着梧桐,似在叹息。

  然后,门开了。

  只开了一条缝,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又悄悄地掩起门,悄悄地穿过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过去。

  这排屋子还有一扇窗子,里面灯火是亮着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照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眼睛迷人极了。

  是林仙儿。

  她已开始敲门。

  只敲了一声,门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冷冷道:“门是开着的。”

  林仙儿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此刻正坐在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动也不动,就仿佛一尊自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石像。

  距离近了,林仙儿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几乎分不清眼球和眼白,完全是死灰色的。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看你,他并没有看着你的时候,又好像在看你。

  这双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锐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之力,就连林仙儿看了心头都有些发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里。

  但她脸上却还是带着动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越可怕,她就笑得越可爱,这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一种武器,她已将这种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练,十分有效。

  她嫣然笑道:“是荆先生吗?”

  荆无命冷冷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林仙儿笑得更甜,道:“荆先生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了。”

  荆无命还是冷冷地盯着她,在他眼中,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简直就和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

  林仙儿却还是没有失望,媚笑着又道:“荆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

  荆无命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时,最好记着一件事。”

  林仙儿柔声道:“只要荆先生说出来,我一定会记着的。”

  荆无命道:“我只发问,不回答,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 “但我问的话,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简单,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她低垂着头,看来又温柔,又听话。

  这正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二种武器——她知道男人都喜欢听话的女人,也知道男人若是开始喜欢一个女人时,就会不知不觉听那女人的话了。

  荆无命道:“你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是你约我们在这里见面的?”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已替我们约好了李寻欢?”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仙儿道:“我知道上官帮主一直在找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总喜欢

  挡别人的路。”

  荆无命道:“你是想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的瞳孔突然收缩了起来,目光突然变得像一根箭,厉声道:“你为何要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因为我恨李寻欢,我想要他的命!”

  荆无命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杀不了他,在他面前时,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别人的命!”

  荆无命道:“他真有那么厉害?”

  林仙儿叹道:“他实在比我说的还要可怕,想杀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外,世上绝没有别人能杀得死他!”

  她抬起头,温柔地望着荆无命,柔声道:“荆先生的剑法我虽未见过,也能想像得到。”

  荆无命道:“你凭什么能想像得到?”

  林仙儿道:“就凭荆先生这份沉着和冷静,我虽然不会用剑,却也知道高手相争时,剑法的变化和出手的快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

  荆无命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剑法招式的变化,基本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武功练到某一种阶段后,出手的快慢也不会有太大分别,那时就要看谁比较冷静,谁比较沉着,谁能够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她望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仰慕之色,接着道:“当代的剑法名家,我也见得不少,若论冷静和沉着,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荆先生的。”

  要恭维一个人,一定要恭维得既不肉麻,也不过分,而且正搔着对方的痒处,这样才算恭维得到家。

  林仙儿恭维人的本事的确已到家了。

  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三种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欢被人恭维的,尤其是被女人恭维,要服侍一个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恭维话往往比千军万马还有效。

  荆无命面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你约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儿道:“是,因为我算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荆无命道:“但你怎知李寻欢也一定会到呢?”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会去。”

  荆无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她笑容忽又消失,柔声道:“就因为他已自知活不长了,所以才可怕,你武功虽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时也要小心些,这种人动起手来常常会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满了关怀和体贴,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四种武器——你若要别人关心你,就得先要他知道你在关心他。

  一个美丽的女人若能很适当地运用这四种武器——一百个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个半要拜倒在她脚下。

  只可惜林仙儿这次遇着的却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个人!

  幸好她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这种武器对荆无命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林仙儿迟疑着。

  若非绝对有把握,她绝不肯将这种武器轻易使出来。

  荆无命的瞳孔在渐渐扩散,渐渐又变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死灰色,对世上任何事都仿佛不会有兴趣。

  林仙儿暗中叹了口气,对这男人,她实在没有把握。

  荆无命缓缓道:“你要说的话已说完了么?”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她,慢慢地倒了杯茶,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儿只有苦笑道:“荆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自怀中取出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儿也看不出他在干什么,等了半天,荆无命还是没有回过头来,她也没法子再呆下去,只有走。

  但她还未走到门口,荆无命忽然道:“听说你很喜欢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儿怔住了。荆无命冷冷接着道:“你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儿眼波流动,慢慢地垂下头,道:“我喜欢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那么,你现在为何放弃了?”

  林仙儿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瞳孔突又缩小,正盯着她的身子,那眼神看来就好像她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的脸似已红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铁打的,我……我不敢……”

  荆无命缓缓道:“但我的人却不是铁打的。”

  林仙儿再抬起头,凝注着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荆无命道:“你要勾引我,只有一种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儿红着脸道:“你为什么不教我?”

  荆无命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冷冷道:“这法子你还用得着我来教么?”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林仙儿整个人都似已被打得飞了起来,倒在床上,轻轻地呻吟着,她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却射出了狂热的火花……

  荆无命缓缓转过身,走到床前。

  林仙儿忽然跳起来,紧紧搂住了他,呻吟着道:“你要打,就打吧,打死我也没关系,我情愿死在你手上……”

  荆无命的手已又落下。

  屋子里不断传出呻吟声,听来竟是愉快多于痛苦。

  难道她喜欢被人折磨,被人鞭打?

  林仙儿走出这屋子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来是那么狼狈,那么疲倦,仿佛连腿都无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满足、平静。

  每次她燃起阿飞的火焰后,自己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个人发泄,将这团火熄灭。

  她喜欢被人折磨,也喜欢折磨别人。

  晨雾已稀。

  林仙儿仰面望着东方的曙色,喃喃道:“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了,还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你最多只能再活五天了!”

  第四十三回 生死之间

  李寻欢在雕着木头。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一直在旁边痴痴地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在雕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咳嗽起来。

  他就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雕另外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

  小姑娘燃起了灯,忽然笑道:“今天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酒?”

  李寻欢道:“嗯。”

  小姑娘道:“你不想喝酒?”

  李寻欢淡淡笑道:“偶然清醒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眨着眼,笑道:“我看你还是喝些酒的好,一天不喝酒,你的手就在发抖。”

  李寻欢的笑容突又消失了,慢慢地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只颤抖着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飞刀?

  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但刀锋上的青光仍在不停地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