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低下了头,揉着眼睛。

  落魄的中年人道:“龙……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魄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已有些哽咽。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着道:“但你却没有走,你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着头笑了,讷讷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魄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着自谦,我很了解你,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着道:“这酒不好,大爷你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去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魄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就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魄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点着头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魄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水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魄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赔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魄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接着道:“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越久才越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越大才越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中的“味道”,怔了半晌,替这落魄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失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那落魄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魄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道:“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魄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他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他才好浑水摸鱼。”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魄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魄的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只怕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魄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拜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忽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那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拜寿的。”

  落魄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道:“一共来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魄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这种锐利的目光使他看来就仿佛忽然变了个人。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还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魄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魄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来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歹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着道:“大爷你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魄的中年人凝注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家具已大半被搬空了的大厅里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倒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得很。

  只有上官飞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使这冷漠的少年人开口的。

  诸葛刚面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道:“少庄主惊才绝艳,意气风发,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庄主那时莫要将我们这些老废物视如陌路,在下等就高兴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辈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辈们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辈们的提携。”

  诸葛刚拊掌大笑道:“少庄主真是会说话,难怪龙四爷……”

  他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凝注着厅外。

  只见那麻子又已肃容而人,跟着他走进来的,是个黑巾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伟,比那麻子几乎宽了一倍,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

  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人鬓,目光睥睨间,骄气逼人,颔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无论谁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诸葛刚等五人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探询此人的来历。

  那穿红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阶,抱拳笑道:“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龙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龙啸云的儿子?”

  龙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辈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人厅。

  诸葛刚等五人也站起相迎,诸葛刚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

  诸葛刚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我只是来瞧瞧的。”

  诸葛刚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等此间事完,在下等必有谢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们,你们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为何要谢?”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竟闭目养起神来。

  诸葛刚等五人又对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闻此间乃江湖第一名园,不知少庄主可否带领在下等到四处去瞧瞧。”

  龙小云叹了口气,道:“晚辈无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园荒废……”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来此间名侠美人高士辈出,纵是三五茅舍,也已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

  “嘎”的一声,寒鸦惊起。

  一行人穿过小径,漫步而来。

  当先带路的是龙小云,走在最后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张半合,双手都缩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龙小云指着远处一片枯萎了的梅林,道:“那边就是冷香小筑。”

  燕双飞眼中光芒闪动,道:“听说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龙小云低下了头,道:“不错。”

  燕双飞手掌轻抚着隐在长衫中的飞枪,冷笑着道:“他是飞刀,我是飞枪,有一日若能和他较量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远远地站着,冷冷道:“你若真能和他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双飞霍然转过身,怒目瞪着他。

  第三十一回 小李飞刀

  龙小云见燕双飞似已怒极,赶紧笑道:“他的飞刀也是凡铁所铸,又不是什么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却说得他就好像传说中的剑仙一样,我有时听了真觉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听说他废去了你的武功,你对他想必是一直怀恨在心。”

  龙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的长辈,长辈教训晚辈,晚辈怎敢起怀恨之心,何况一个人不会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辈你说是么?”

  他笑得是那么无邪。

  黄衣人凝注着他,似也看不透这孩子的真面目。

  诸葛刚却已拊掌笑道:“有志气,果然有志气!就凭这句话,已不愧为龙四爷的公子。”

  龙小云躬身道:“前辈过奖了。”

  上官飞忽然道:“听说林仙儿本也住在那里的,是么?”

  他毕竟是开口了,连龙小云都似觉得有些诧异,赔笑道:“不错。”

  上官飞道:“她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林阿姨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失踪的,连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未带走,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是被阿飞掳走的,也有人说她已死在阿飞手上。”

  上官飞皱了皱眉,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走过小桥,来到了那小楼前。

  诸葛刚目光闪动,似乎对这小楼特别感兴趣。

  高行空已问道:“不知这又是什么所在?”

  龙小云道:“这就是家母的居处。”

  高行空笑道:“在下等本是来向令堂大人拜寿的,不知少庄主可容我等上楼拜见。”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笑道:“家母一向不愿见客,待晚辈先上去说一句好么?”

  高行空道:“请。”

  龙小云慢慢地走上楼,身形已见有些佝偻,全无少年人的活泼之态。

  高行空等他上了楼,才低声冷笑道:“这孩子诡得很,长大了倒真不得了。”

  唐独笑道:“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诸葛刚面上笑容已不见,沉声道:“你认清楚了就是这地方么?”

  高行空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已将昨夜来的那封信仔细研究过数次,李家的宝藏,就在这小楼里,据说他们数代高官,珍宝聚集之丰,天下无人能及。”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瞟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远远地站在那里,正低着头在看草丛中两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他们在说话。

  诸葛刚眼睛发着光,道:“珍宝倒还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画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笈,却是帮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万万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点头,龙小云已走下了楼。

  诸葛刚立刻展颜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应了么?”

  龙小云面上带着诧异之色,摇着头道:“家母不在楼上。”

  诸葛刚淡淡皱了皱眉,道:“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晚辈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楼的。”

  诸葛刚道:“既是如此,想必就会回来的,我们上楼去等她吧。”

  只见三个黄衫人快步奔了过来,道:“待属下等先上去打扫打扫,再请堂主上楼。”

  这三人本来站得比那黑衣人还远,此刻飞步而来,龙小云似乎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终于还是让开了路。

  诸葛刚沉吟着,挥手道:“你们先上去瞧瞧也好,只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三个黄衫人脚步还未停,小楼忽然跃下了一条人影,人在空中,手里的长鞭已挥出。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忽然抖出了三个圆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这三人的脖子。

  长鞭一紧,“格”的一声,又松开。

  第一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已倒了下去,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脖子竟已生生被长鞭勒断了。

  第二人惨呼了一声,仰天跌倒,舌头已吐出来,双眼怒凸,急剧地喘息了几声,终于还是断了气。

  第三人手掩着咽喉,奔出数步,才扑面跌倒,身子不停地在地上颤动着,喉咙发出了一连串“格格”之声。

  他侥幸还未死,却比死还要痛苦十倍。

  自小楼上掠下的人这时才飘落下地,一张枯瘦蜡黄的马脸上,带着比巴掌还大的一块青记,赫然正是“鞭神”西门柔。

  他一鞭挥出,就有三人倒地,连诸葛刚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