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人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即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客气?”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即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客气?”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大师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大师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着我们关心,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他们送走了,他们已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还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已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
他走得永远不太快,也不太慢,就像是踩着一种无声的节奏,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放松。
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缓道:“你说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第二十五回 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再强也不过是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设疑阵,让别人都想不到梅花盗是女人。”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梅花盗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又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宠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宠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想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人了少林寺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宠也绝不可能是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做所为,已和‘心宠’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二笑,道:“我实在也想歹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人衣里,笑着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的辛酸,道:“你既已来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许多都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风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两人还是面对面地站着,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雾。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又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就转身飞掠而去,只剩下李寻欢一个人,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他的胴体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里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着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似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娇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她的手柔软、温暖、光滑,足可抚平任何人的创痛。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到阿飞怀里。
她的身子也是那么柔软而温暖,带着种淡淡的香气,是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掴了出去。
林仙儿踉跄后退,跌倒,怔住了。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林仙儿流泪道:“那天你去了之后,我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为你担心,现在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变成这样子,我……我……”
阿飞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等她说完了,阿飞才冷冷道:“你怎么等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设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设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人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绝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地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认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忽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我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搜查,那时我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也是为的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寺的藏书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的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