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自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问人家,只不过要找个人将话头接下去而已,当下将两条大辫子甩了甩,摇头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千百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辫子姑娘吐了吐舌头,憨笑着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的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公子一考,又是个探花,父子两人都郁郁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命不由人,这位小李公子虽然惊才绝艳,但一考之下,也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啜了几口茶。

  阿飞早巳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已极,有人在夸奖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

  只听孙老先生接着又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位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了他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孙老先生道:“不错。”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藉的梅花盗牵涉到一起了呢?”

  孙老先生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李探花既然不惜散尽万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笑道:“若论打听消息,谁也没有你老人家拿手,其中的详情,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谲离奇,而且紧张刺激,精彩绝伦……”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呀?”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撇着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了,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计早已拿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非是龙啸云龙四爷住的地方么?听说那里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庭园林木之胜,更冠于两河,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只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拜之交,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之亲……”

  这祖孙两人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中夜被劫,少年阿飞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瞧。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心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觉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半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药,是以就将他护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拇指,夸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杰,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不愿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那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长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将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瞟了他一眼,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也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阿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又怎能挡得住少林寺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数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还没有走。”

  辫子姑娘似乎怔了怔,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包围,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老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若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在心眉大师圆寂的禅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冲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也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人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人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辫子姑娘道:“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大师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内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更不敢冲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小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留在那禅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齐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闹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哧哧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真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阿飞已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了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的确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可惜这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第二十二回 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散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甚至在为李寻欢惋惜。

  虽然离戌时还早,但天色已渐渐阴暗下来,饭堂中只剩下两桌人——孙老先生还在那里啜着酒,抽着旱烟,他的孙女在一旁低着头吃面,她吃面的法子很有趣,先将面条卷在筷子上,再送进嘴里。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枉的?”

  孙老先生吐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老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被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突然亮了。

  辫子姑娘已问道:“什么法子?”

  孙老先生的目光又往阿飞那边一扫,缓缓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若是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起来了,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着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充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大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阿飞道:“什么图谋?”

  林仙儿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她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长叹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大家都是心事重重,林仙儿刚倒了杯茶,想去送给他,突听阿飞道:“我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将一杯茶全洒在身上,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抬起头,凝注着她,良久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阿飞道:“是!”

  这两个“是”字说得截钉断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垂下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忽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去找几个对象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儿仙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辜的人,是吗?”

  阿飞道:“我要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是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人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施粥赠药……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