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林仙儿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眼波中充满了爱慕之意,嫣然道:“你这人真是铁打的,我本来以为你最少要过三四天才能起床,谁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噗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她温柔地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绝不肯喝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来越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近了。

  在这生死顷俄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的。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个好旅伴。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他已无力挣扎,已渐渐晕过去。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地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嗄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声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

  心眉大师叹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大师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惊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树。

  心眉大师撞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去?难道还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

  心眉大师道:“可是——可是我已离死不远,迟早总是一死。”

  李寻欢道:“你现在还没有死,是么?”

  他不再说话,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轻、很薄的小刀。

  一柄小李飞刀!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厢已倾倒,车轮犹在不停地滚动着,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寻欢喃喃道:“这车轴早就该加油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问题,心眉大师越来越觉得这人奇怪得不可思议。

  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样。

  心眉大师叹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你……你还是快走吧。”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极乐峒主,你来了么?”

  寒风呼啸,也听不见人声。

  李寻欢道:“你既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地拉了起来。

  心眉大师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师失声道:“少林寺?”

  李寻欢道:“我们这一路拼命地赶,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

  心眉大师道:“但……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寻欢道:“现在我是非去不可。”

  心眉大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只有少林寺中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

  心眉大师道:“你……你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敌人。”

  李寻欢道:“我救你,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长叹道:“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辜,现在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

  李寻欢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心眉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你若带着我,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但他绝不会放过你。”

  李寻欢轻轻地咳嗽。

  心眉大师道:“以你的轻功,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又何必要我来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心眉大师的身子骤然僵硬了起来,道:“极乐峒主?”

  那声音格格笑道:“我煮的饽饽味道还不错么?”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

  极乐峒主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寻欢道:“哦?”

  极乐峒主笑道:“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个, 非但从来没有一人见到过我,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寻欢笑道:“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丑得不敢见人,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

  那忽远忽近、飘飘渺渺的笑声忽然停顿。

  过了半晌,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阁下却难说得很了。”

  他笑声还未停顿,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雪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扑鼻的腥气。

  心眉大师骇然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朗声笑道:“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我怎地只不过看到这几条小毛虫而已,难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么?”

  吹竹之声更急,雪地上的黑影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格格笑道:“我这‘极乐虫’乃七种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饱,等到两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它们的肚子,你就不会嫌它小了。”

  他话未说完,突见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发出!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惊呼出来。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惟一的希望,现在李寻欢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飞刀便已出手。

  这一刀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刀光一闪没人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冲了出来。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着条短裙,露出一双小腿,虽在如此风云严寒中,也一点不觉得冷。

  他的头也很小,眼睛却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惊惧与怨毒,狠狠地瞪着李寻欢,像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是“格格”地发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小李飞刀,果然是从不虚发!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飞刀,一拔出飞刀,这口气就吐了出来。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

  极乐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已有的爬上了李寻欢的腿。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心眉大师也不敢动。

  他只觉身子发软,几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鲜血刚溅出,数十百条毒蛇突然箭一般窜了回去,一条条全都钉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后!也软瘫在地,不能动了。

  他以毒成名,终于也以身殉毒!

  这景象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心眉大师瞑目合十,暗诵佛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开眼来,望着李寻欢叹道:“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智力也当真是天下无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师道:“檀越你也会害怕?”

  李寻欢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

  心眉大师长叹道:“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檀越之智力,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

  他语声渐渐微弱,终于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寻欢坐在晕迷不醒的心眉大师身旁,似已睡着。

  他将极乐童子和那些“极乐虫”都埋了起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小镇上得了这辆骡车。

  骡车颠得很厉害,但他还是睡得很香,因为他实已精疲力竭,喝了两碗豆汁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的眼睛不闭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骡车突然停下。

  李寻欢几乎立刻就张开眼来,掀起车篷后的大棉布帘子,寒风扑面,他顿觉精神一爽。

  只听车夫道:“嵩山已到了,骡车上不了山,大爷你只好自己走吧。”

  这赶车的被李寻欢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又被老婆逼着接这趟生意,正是满肚子不高兴。

  再加上脚力钱也都被老婆“先下手为强”了,若不是车上有个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车。

  嵩山附近数十县,对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寻欢抱着心眉下了车,忽然塞了锭银子在赶车的手里,笑道:“这是给你留做私房钱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没有几个私房钱,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赶车的喜出望外,还未来得及道谢,李寻欢已走了,觉固然是非睡不可,时间也万万耽误不得。

  冰雪封山,香客绝迹。

  李寻欢展开身法,觅路登山。

  山麓下有个小小的庙宇,几个灰袍白袜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还有两人躲在门后的避风处张望。

  瞧见有人以轻功登山,这两人立刻迎了出来!

  一人道:“檀越是哪里来的?是不是……”

  另一人见到李寻欢身上背着的是个和尚,立刻抢着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寻欢脚步放缓,到了这两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脚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这积雪的山道上,他竟还能施展“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

  嵩山本是他旧游之地,他未走正道,却自后面的小路登山,饶是如此,但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达摩梁武帝时东渡中土,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少林代出才人,久已为中原武林之宗主。

  远远望去,只见红檐积雪,高耸人云,殿宇相连,也不知有几多重,气象之宏大,可称天下第一。

  李寻欢自山后人寺,只见雪地上无数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利塔,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表,死后又何会多占了一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