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外面有人唤道:“龙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站起来,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寻欢笑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过千万要记着,明天早上千万莫要再来送我。”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但一走出门,他的脚立刻就快了,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赶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没有!”

  龙啸云变色道:“没有?你们十几人,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难道竟对付不了一个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有些可怕,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连铁笛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中了心眉大师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悲哀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自己的丈夫竟是个出卖朋友的贼。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人假山后的阴影里。

  田七已带着七八条劲装疾服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格杀勿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想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门窗。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她总认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武力可解决的。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一条人影走了过来,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觑,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爷的吩咐,无论谁都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怒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他听到一声惨呼,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李寻欢知道只有被一种很尖锐的暗器钉人咽喉时,才会连惨呼都发不出来,这种情况他当然已看得很多。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到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怔了怔,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嗄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复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冲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要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要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复仇,我却是为儿子复仇,我……我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撞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支,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进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只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到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忽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人肉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早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地张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压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发了出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对我又有何干?”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嗄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地揽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拿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

  龙啸云的脸忽然起了一阵痉挛,就像是给人抽了一鞭子。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注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你已全都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只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颤声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你……”

  她话未说完,已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他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目中有热泪夺眶而出,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

  林诗音黯然道:“现在无论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骤然顿住笑声,厉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嘶声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说到后来,谁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笑,还是哭。

  李寻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瞪着他,嗄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的儿子,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一来就全都改变了!”

  他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我本来有好儿子,但你一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是不该来的。”

  龙啸云忽又紧紧握住了林诗音,嗄声道:“但我最主要的,我还是为了你,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他也没关系,但我却不能失去你……”

  他话未说完,也已泪流满面。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做。”

  龙啸云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脏,心更脏,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惟有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空气里飘荡着一种若有若无、如兰如馨的香气。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他简直不愿醒来,因为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软温馨香的地方,他甚至连这样的梦都没有做过。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只听一人说:“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在小时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么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么样温柔地看守着他。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嗄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地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也不了解“家”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也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