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已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人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他恭恭敬敬地斟上酒,垂着头道:“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就算杀了侄儿,也是应该的。”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这已不是酒,只是生命的苦杯,他活着,他就得接受。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日后受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却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鬟已带着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犹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她为何要将他留在这里?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发觉自己已变得像个呆子般手足失措。

  爱情,实在是最奇妙的,“它”有时能令最愚笨的人变得极聪明,有时却能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了。”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

  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那样的父亲,竟会有这样的女儿,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不但可怜她,也很佩服她。”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进的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软,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的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也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李寻欢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第十三回 无妄之灾

  李寻欢听了林诗音的话,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纤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扰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

  林诗音忽然嗄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地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地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在夏日,这里满塘荷香,香沁人心,但此时此刻,这里却只有刺骨的寒风,无边的寂寞。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样。

  “我既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更鼓声响,又是三更了。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石阶上的积雪,寒透了他的心。

  他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似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雪光反映,他忽然发觉屋顶的积雪上赫然有只不完整的足印。

  但只有这一只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顶,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又唤了两声,还是听不到回应,他皱了皱眉,骤然推开窗户,只见屋子里的小桌上,也摆着几样菜,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酒香温暖了整个屋子,桌上居然也是蜜炙的火腿,白玉般的冻鸡,可是林仙儿却已不在屋里。

  李寻欢一掠人窗,忽然又发现五只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就像是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只见五只酒杯俱都完整如新,桌上却已多了五个洞!

  这桌子虽非石桌,但要将五只瓷杯嵌人桌面,这份内力之惊人,就连李寻欢都知道自己办不到!

  梅花盗的武功果然可怕。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烛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面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风声尖锐、出手的显然都是高手,若是了换别人只怕在一眨眼里就要被打成个刺猬!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哪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被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叱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摩云手’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纷乱中,突听一人厉声道:“莫要乱,先静下来!”

  这人虽只说了七个宇,但声如洪钟,七个字说出之后,四下立刻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语声。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遭:“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子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又有人道:“敌暗我明,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吭,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狗之辈,哪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偷鸡摸狗,缩头乌龟,不敢见人,如何如何……”

  李寻欢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不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

  笑声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哪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冷冷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已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