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像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刚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怔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嗄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嘴脸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闭,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正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遇着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小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嗄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汗如雨。

  虬髯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髯大汉厉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扑地拜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治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扑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虬髯大汉厉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黑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髯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复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扫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髯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了,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全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种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子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可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怔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才,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地,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靥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随着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篮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好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而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订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地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厉,居然将京城的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心碎,失望。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作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人,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第八回 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度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有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黯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欢,更是满怀萧索,泫然欲泣。

  虬髯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髯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髯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腕子,嗄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保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髯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人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厉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酌!”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