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么?”

  虬髯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

  虬髯大汉道:“这两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髯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

  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大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髯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髯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着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忽然失踪了呢?

  虬髯大汉怔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人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大车会拐人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已倒毙在雪地上。

  车厢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髯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人的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却还紧紧地抓着,像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耀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赌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髯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之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髯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下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她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竞不懂红颜实比黄金可爱得多。”

  虬髯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像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靠山吃喝的也不知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髯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髯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弱,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髯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口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髯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髯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髯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髯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戒指,叹道:“不错,就算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髯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虬髯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人马车。

  车厢的板壁上,竞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失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却可以肯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髯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髯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第六回 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汉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像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汉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汉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响,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人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汉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汉将三条板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髯大汉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髯大汉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汉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有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实我也该请它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为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计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着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 “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豪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陕痛,陕喝!”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嗄声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了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土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像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