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不敢再回头,抓着包坐上了刚好经过的出粗车。
窗外夜景繁华,云知贴着冰冷的窗户,望着外面的寒星冷月,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在这座城市所经历的一切都结束了,都在此刻画下句点。
但以后不管身在何时,身处何地,她都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阳光沐浴的午后,路星鸣送入她口中的奶糖。
——很甜。
**
凌城的机场明如白昼,当云知去购票时却被告知已经没有了去C城的票,她又打车前往火车站,艰难买到一张1点发车的站票。
这是一辆长途车,环境脏乱差劲。
走廊狭窄,人挤着人,汗味与难言的臭味混合,有小孩在哭,也有人在笑,还有人围在四四方方的小桌前打牌。
云知抱着包站在车厢角落,沉默不言看着窗户外面幽邃的午夜。
火车呜鸣着驶向远方,云知疲乏,但眼睛无法闭合;双腿站得又酸又痛,却又感觉不到累。
一夜的时间漫长,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火车到站。
云知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火车站,远处的光晃得眼前发晕,她昏昏沉沉强撑着双腿向前走,那是家的方向。
从C城到怀月镇要坐汽车,共三个小时车程,之后还要找人送她进村,再从村子去山上的清心寺。
怀月镇有很多去村子的面包车,云知轻而易举雇了一辆。
路面颠簸,又因为刚下过雪的原因格外不好走,司机开的小心翼翼,时不时透过后视镜打量她。
云知从上车到现在一直没说过话,安安静静和木偶一样。
“你是了禅大师家的云知吗?”
司机突然问。
云知没想到怀月镇里还有人认得她,愣了下后低低嗯了声。
“回去看师父?”
“嗯。”
司机打开了话头,絮絮叨叨说:“这半月都在下雪,去村里的路也是这俩天才挖通的,山上的路估计更不好走,我要不先送你去村长那儿,等明儿化化雪再上去?”
“不用,您把我送山口就成。我自己上去,我从小都是自己上去的。”
她嗓音干哑的厉害,几乎听不出原本音色。
司机又瞥了她一眼。
小姑娘姣好的容貌一片黯然灰白,眼睛血红,整个人像失了水色的桃子一样,干瘪又没有光泽。
司机从旁边摸了瓶水和一袋面包递过去:“看你还没吃东西吧,垫垫肚子。”
“谢谢大叔,但是我不饿。”
她一脸固执,司机没有强求。
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在怀月山外停下,云知礼貌道了谢,背紧背包爬上了山。
怀月山绵延屹立在天地之间,通往山顶的青石小路被厚雪覆盖,她踏上雪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路两边是茂密的山林,夏天时郁郁葱葱,幸运的话还能遇见长满新鲜野果的果树;她贪食,路过总想着摘几个吃,奈何个子太小,每次都是师父为她摘采,当她想多吃几个时,师父会告诫她:人要取舍有度,剩下的应该留给鸟儿;山路难走,积过雪的山路更加艰险。
她走得不稳,还没到一半就摔了三次。
在摔第四次的时候,她爬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云知小时候不乖,不愿意被师父拉着走,也不愿意被师父放在背篓里,她总是跑跑跳跳在前面,让师父担惊受怕跟在后面。
其实她是会小心的。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让自己不摔倒;但是她知道师父在,知道师父会护着她,所以随心所欲,肆意而为。
云知慢慢从地上做起来,跌跌撞撞爬上山腰,总算看见了那座隐秘在山雾之中的寺庙。
悬在寺庙正中的牌匾已被风雪肆虐的破旧不堪,清心寺三个字残缺不全,木门破旧,杂草横生,于雪色之中显得破败又荒凉。
她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用纸巾擦了擦脸和手,最后调整出一个笑,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师父,我回来啦——!”
云知呼喊声轻快,一如以往那样。
院中没人,祠堂的香火却旺着,佛祖正坐,一脸悲悯。
云知跪下虔诚地拜了拜,一路抵达后院。
这是个四合院,偏厅是杂房,朝阳的房间是她的卧室,旁边的小房间是师父的睡房,有缕缕青烟从里面冒出。
近乡情怯。
云知收起那点点不知所措,缓缓挪动着双脚登上台阶,吱呀声推开了门。
屋内生着的火炉依旧让人感受不到热气,这座房子比云知走的时候更加破旧。
她的师父正佝偻在地上向灶火里添加在柴火。
云知发现师父真的老了。
他的头顶长出了褐色的斑点,留长的胡子花白,手上的冻疮比前年更严重。
他也瘦了,瘦到往日那合身的僧袍再也裹不住他。
云知本勾勒起的唇角再也维持不住原本的弧度,慢慢收敛,下耷,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了禅大师似乎有所觉察,慢慢扭头看了过来。
“云知?”他有些不可置信。
云知的喉咙被泪水堵住,发干发紧唯独发不出声音。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回来了。”了禅大师双手衬着膝盖站起,“外面刚下过雪,路难走,是不是摔了?”
她全身又脏又乱,手腕上被擦破了皮,惨兮兮的像是流浪儿。
“吃饭了吗?师父去给你热饭。”
“暖壶里有热水,你先去洗一洗。”
师父的声线很温润,和青年时期如出一辙,他絮絮不休的对着云知接连念叨,转而去从小冰箱里拿饭菜。
“师父,我还没长大呢。”
了禅大师回头,讶然:“云知?”
她颤声哽咽:“我……我回来的时候摔了很多次,没您拉着我根本走不好;我……我也笨,您不教我,我根本学不会功课。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还没有长大。”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她哭声无力又沙哑:“所以……求求您别离开我,不要、不要把我变成一个孤儿。”
她全身战栗,巨大的悲恸压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快喘上不气了,像溺水的孩童一样面临着濒死。
沉寂许久,了禅大师走上前来,伸手温柔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师父准备去云游,去南方那边,你若想,可以和师父一起去。”
他看着云知说:“师父年事已高,没办法陪你走完一辈子,但你可以陪师父走完一辈子。”
屋外雪色蔓延,让人寒彻心骨。
云知躲进了师父怀间,一如儿时那般。
最后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头。
了禅大师摸了摸女孩的发梢,眼尾发红。
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是遁入尘世中每个人要都历经的磨难。
他的孩儿逃脱不了。
他的孩儿总要长大。
☆、080
韩家因为云知的离开而被搅得兵荒马乱,韩父派人分别搜寻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又让人把宾馆酒店找了个遍,可是始终得不到云知的消息。
天已大亮。
韩父韩母疲惫不堪,韩奶奶倒是睡得舒坦。
早上吃饭时,韩父又追问韩祝祝:“你昨天出去也没找见云知?”
韩祝祝摇了摇头。
韩父叹息,和韩母说:“那八成是回清心寺了。今天下午我走一趟,公司和家里就麻烦你照顾了。”
韩母不同意,“天气预告说C城近来一月都有雪,这个时候贸然进山实在太危险了。我走前留了怀月村村长的电话,回头我让他确定一下云知是否回家,如果平安回去,等雪停了我们再进去也不迟。”
韩父没有反驳,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他头疼的按了按睛明穴,饭没吃两口便放下筷子去联系人继续找寻。
下午。韩母连打了几个电话总算联系到了怀月村村长,得知他们意图后,村长让人去镇子上确定了一下,最后找到送云知回去的司机,确认了她的行踪。
知道她平安无事后,韩家夫妇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暂时放回到肚子里。
晚餐前,韩厉突然回家。
他左右手各拎着个袋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礼物。
见他回来,围坐在餐厅前的几人更加沉默。
韩厉对于这诡异的气氛浑然不觉,自顾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好饿啊,这是刚开饭吗?”
韩厉伸长脖子向桌上扫了眼,见有他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后,迫不及待用手拿起一块像嘴里送。
以往他的这种行为早就被骂了,但是今天很安静,母亲没骂,父亲也没打。
韩厉嚼排骨的动作停下,吮了吮油腻腻的手指,怪异地盯着几人:“你们一直看我干嘛?说起来韩云知怎么不出来吃饭。”
空气突然僵持。
“她走了。”韩奶奶夹起菜送到韩厉碗里,“小厉多吃些,看你都瘦了。”
韩厉眉心狠狠一跳:“您刚才说什么?走了?谁走了?”
韩奶奶冷着面容:“除了那个小扫把星还能有谁。”
韩厉唇瓣紧抿,刷的起身向楼上冲去。
“韩云知——!”
他粗暴推开那扇房门,屋子漆黑,床褥叠的整整齐齐,桌上书本还在,但是地上属于她的背包却消失的一干二净。
韩厉捏握住拳头,再次跑下餐厅。
“她去哪儿了?电话你们打了吗?”
韩母抬起眉眼:“她把手机扔了下。”
韩厉心头一紧,语气不觉间染上急色:“不是,她出去你们就不让人找一下吗?她一个女孩儿手机没带,钱也没有,出事怎么办?”
想到云知那没有常识的样子,韩厉越想越觉得危险。
他正要招呼兄弟们出去找人时,耳边传来韩祝祝唯唯诺诺的声音。
“哥,韩云知不回来了。”
韩厉握着手机的手一抖。
“她……昨晚上就回清心寺了。”
韩厉瞳孔一缩,缓缓抬头看向韩祝祝,眼中锐利:“你又欺负她了?”
被他这么一凶,韩祝祝眼眶立马红了,“我没有!是……”
“是她自己走的,怪不得谁。”韩奶奶语调冷冰冰地,“这城市里也不适合她,我们家也容不下她,再说她那个师父都要死了,她回去送送也是应该的。小厉坐下吃饭,没必要为了个外人着急上火。”
说这话时,韩奶奶的表情很是无动于衷。
韩厉理智炸开,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去上京把个妹,她的便宜姑姑就这么没了!关键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爸?”韩厉看向韩父,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其他的答案,然而回应他的是无尽的缄默。
韩厉咬了咬牙,急火攻心:“我说你们是不是有病?当初我充个话费的功夫你们给我找来个姑姑,现在我就走了一天,你们又把人弄没了?接她过来的是你们,让她走的也是你们。现在我好不容易接受这个姑姑,你们又不经过我同意把人赶走,你们折腾来折腾去到底什么意思?”
“小厉……”
“别叫我!”韩厉大步上前走到玄关处,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你们不去找我就找,现在人贩子那么多,她被拐了怎么办。”
他家小傻姑很笨,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胆子又小,大声说话都能把她吓哭。
他无法想象她一个人要如何度穿梭过这冰天雪地。
他要去找她,现在就去。
“我们打电话确认过云知早就回了清心寺。我和你爸准备找个好天气去C城,你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添乱了,好吗?”
韩厉面对着母亲,缄默几秒问:“她为什么要走?”
韩母重新把他身上的大衣摘下,说:“了禅大师积劳成疾生了病,运气好能挺过两年,要是运气不好……”
她欲言又止。
韩厉低头,深深感觉到无力。
**
C城在下雪,凌城的天气也不好,去找云知这件事只能暂且搁浅下。
云知离开的第三天,李爷爷与儿子前往美国,路星鸣独自送别;云知离开的第四天,她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微信上数条消息无人回复。
第五天,路星鸣偷偷来到韩家别墅,找到了韩祝祝,得到了她离开的消息还有那句赠语。
[你要好好考上大学。]
路星鸣反复斟酌,始终不相信云知会只给他带这一句话。
“除了这句,她就没说其他的?”
隔着围栏,韩祝祝对他摇了摇头。
路星鸣眸光幽沉,表情被夜色融碎。
他这幅生人勿进的模样让韩祝祝心底发怵,不由自主拢紧身上大衣,小声翼翼说:“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不然、不然被奶奶发现……”
她是被路星鸣偷偷从里面叫出来的,现在该做的也做了,该说的也说了,实在没必要再和他在这里耗费下去。
“等一下。”
路星鸣突然叫住她。
韩祝祝身子一僵,胆战心惊看着他冰冷的眼瞳。
“路星鸣,我可没欺负她,赶走她的人也不是我,你……你不能找我算账啊。”
韩祝祝又冷又怕,整个人抖作一团。
路星鸣声线漠然:“你知道寺庙的具体位置吗?”
韩祝祝一愣。
这人……别是要在这个时候过去找她。
韩祝祝不知道寺庙的具体地址,但是韩父知道。韩祝祝悄悄潜进书房把写有具体地址纸条找到,快速拍了张照后,不动神色的离开书房发送给路星鸣。
韩祝祝微信打字说:[我伯伯说山路很难走,你这个时候找她很危险的。]
没有回复。
**
路星鸣订了一张最快前往C城的航班,又让刘彪虎找了专业的宠物保姆照顾家里的两条狗,随即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准备去机场。
失马身体还没好利落,见他拎着行李准备离开,顿时不安的在他身边打转。
路星鸣半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它们的腮帮。
“你们的主人丢了,现在我去找她回来。”
它们不知听没听懂,一直坐在地上狂甩着尾巴。
路星鸣眸光闪烁:“她丢了,她的嫁妆可不能丢,所以你们要乖乖的等我回来,不准再拆家,也不准乱吃东西。”
门外传来鸣笛声,他叫的车到了。
路星鸣起身,在塞翁失马不舍的注视中离开了家,直到他远去,两条狗依旧没有从窗户前走开。
**
两个小时后,路星鸣抵达C城。
C城的天空压得极低,乌云阴沉笼罩着这座不甚繁华的城市。
他站在机场门口,面无表情任由寒风侵袭。
路星鸣最后确认了一番手上纸条后,径直前往汽车站,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猛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说下了机场坐那趟车来着?我忘了。这破地方真冷。”
路星鸣脚步一顿,扭头看去。
——韩厉。
作者有话要说:韩厉:我好难_(:з」∠)_
☆、081
韩厉叼着个热腾腾的包子走在人群熙攘的肩上,低着头含糊不清对着手机说话。
神态举止活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路星鸣眸光闪烁着犹豫,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找他打招呼时,韩厉忽的抬头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撞击,陷入僵持。
过了五秒,韩厉大口吞下剩下的包子,把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后大步上前和他搭话:“哟,路狗你也在这儿啊。”
路星鸣扫过他油腻腻的嘴唇,默然不语收敛目光,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继续向前走。
“你是不是也去找韩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