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榴却觉得体内的泪在流了。她倒了一杯酒,猛地灌下。
却听宁默石说:“阿榴,既然你给我们庶士园带来了客人,那还是请他也出来吧。”阿榴轻轻地舒了口气,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了。
她一挥手,身边的一个仆佣就走了过来,阿榴交给他一把钥匙——没错儿,京展身上这次的伤不轻。这些天,他正躲在庶士园里。
她,把他关在了她独处的内室,一个除了她谁都不敢打开的门里。
阿榴喉中已饮下的酒这时似才回过味来,只觉满嘴牙齿,颗颗都是辛辣辛辣的。
京展走进屋来却没坐向桌边,他远远地睥睨着,远远地在门口一个瓷凳前立住足,眼睛里黑压压的,压不住的嘲笑之意。
小花厅内,气氛一时紧张得都让人窒息。
猛地一阵拍巴掌的声音响起,却听一个人笑道:“哈哈,匪精!哈哈,京展!咱们终于见面了。开封城里,我是明着里的老大,你是暗着里的老大,今天总算有缘碰到一起。”然后,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他走到宁师爷身边:“还有这个不爱说话的白道老大,嘿嘿,今天,咱们三个人总算碰到了一起。”京展的目光一凝,冷硬道:“开承荫?”开王爷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还认得我。开封城里,敢当面直呼我名字的大概也只有匪精你。”他的脸上越发欢畅地笑了起来,一双小眼内满是好奇:“你的胆子真的是很大。得罪我也还罢了,连宁师爷这样的人你也敢得罪?”“你呀你,真的是谁的女人你都敢勾引!我的女人也还罢了,她虽漂亮,但他妈的天生的贱!可怎么宁师爷的女人你也敢勾引?”他伸手做了个杀头抹脖子的姿势,微微一缩头:“你可要知道,我的口味虽说怪,可还没怪到你那个地步。”他扫了阿榴脸上那瘤子一眼,吐舌笑道:“对不住了,宁夫人。何况,宁师爷的女人,就算美如天仙,让我再有兴趣,可打死我我也不敢的。”他说的话似真似假,说完又眯着眼睛一笑:“你就不知道宁师爷这家伙到底有多阴损!我一向都得防着他点儿。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他这个‘兜底师爷’到底是怎么个‘兜底’法。”他语中还在调笑,宁默石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开王爷已大咧咧地坐下,四平八稳地说道:“说吧,那道密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匪精的脸色却已变了,他恶狠狠地盯向了宁默石,他的声音一下子绷得好直,冷冷道:“没想到,我京展英雄一世,最终栽在了你和你的女人手里。”只听他怒着声音道:“你恨我勾引你的女人我不怪你。可你要是男儿郎大丈夫,以你的声势,凭什么不自己出头,却要借开王府的势力来对付我斩经堂下子弟?”他一出声,外面的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脸色就变了。
鬼楚的目光中也有杀机与恐惧——他与巫毒并列灾星九动的双巨头,面和心不和,一向互有猜忌,却也一向知道,巫毒手底下的活儿绝对较自己只高不低。
巫毒是开王爷请来的高人,而他,不过是开王爷身边的私密。
而巫毒,就是栽在这匪精手里!
匪精的手忽向怀里一掏。
他一动,花厅外的人就动了。
可一道惨白的光芒已在京展手中腾起!
斩月轮——这就是匪精京展称雄江湖黑道的独门利器:斩月轮!
他攻向的却是宁默石,这屋内,只有他最弱,他最好杀。
看来今天就是留下了京展,他也要拼回些本儿去。
他出手极快,开王爷却面色不变,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阿榴的身子却忽然腾起。她一出手,就是两把锥子。只听她尖声叫道:“我没骗你,也没故意害你,但你却不能杀他!”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为悍厉——不管谁要杀宁默石,除非先蹚过她的血身子去!
有她挡在眼面前,匪精的出手似也迟疑了一下。
看到他的情分,开王爷在那边不由得开心一笑。阿榴的锥子却收势不及,一扎就扎进了京展的左肩里去。
开王爷在旁边笑得更欢了,拍手道:“难得,难得,没想到匪精这样的强盗还真对宁师爷的女人有那么点手软的意思。宁师爷,你对这女人现在有什么感想?”他说着行向桌边,端起了一壶酒,自斟上一杯。
匪精与阿榴面面相对,阿榴低声道:“我、不是有意伤你。”接着她眼里闪出的却是两道刃光,那是宁默石的贴身护卫出手了,他们就藏在窗外。窗子一破,刃光就起,直攻向匪精的身上。
阿榴的脸色就变了,推了把京展,叫了声:“你快走!”宁默石的贴身保镖是名驰天下的三大镖局联手训练出来的。有他们同时出手,只怕任何一人也别想全身走出这小花厅去。
而厅外,天知道是宁默石与开王爷布下的什么杀局!
她身子一挡,就向那两道刃光挡去。匪精已被她推动,可他空中折身,斩月轮的光芒却忽又暴起。
这一次,他袭向的却是开王爷。
开王爷的眼光却缩成了一根针,他嘿声道:“我早料你如此。”然后,他的两只小胖手一搓,一股肉样的香气就在这小花厅里升起。
他敢直面匪精,凭什么?
“谁是开封城里的第一搏杀好手?”——如果有人敢当他面问起这个问题,开承荫一定会当仁不让地回答:“我自己!”没错,他的“声色手”绝不仅仅是花架子而己。
他一动,匪精身后门外的灾星九动中的三人就动了。
他们已直奔花厅,追袭京展身后。
厅外宁默石的两大护卫绕过阿榴,也向京展身后追击而去。
斩月轮惨白的光华也劈不破开王爷的那“声色手”护就的防卫。
身后的三个灾星却迫命似的追了上来。
还有宁默石的两大护卫。
结局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京展死!
阿榴眼中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勾搭上了自己,她早料到了京展最终也只有一个死局。
无论他多强,他不过是一个黑帮老大罢了。
那惨白色的强光已暗,因为它已止住,被开王爷的手夹住。
京展身后的刀光却已腾起。那是开王爷手下夹击他的攻势。
这时,一道细小的银光却在开王爷身后升起。
那是一把平常而锋利的银色刀子。
那刀光一起,宁默石身边的两个护卫忽在灾星九动三人全无防备之下,在他们全力攻向京展之时,就向他们攻了去。
银刀一插就插进了开王爷的后心里。
开王爷愕然回头——绝命一击,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绝命一击!
他一掌拍下,可那一刀竟当真邪僻,居然瞬息间已封住了他全部的内息。
这一掌也就击得是如此无力。
它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宁默石的肩上。宁默石忽然抬眼冲他一笑。
这一笑好清好纯,连阿榴的眼也花了——有多久没看到他这样笑过了?那像是当年那个纯净少年的无邪一笑,而这些年来,宁师爷早不再是他开王府里的那个管账师爷,而是名驰黑白两道的一代智囊。
他已好久没这样笑了,他现在稳健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他却这时发出了孩子气的一笑,似终于把握住了一点真正的欢喜。
京展也忽然笑了,笑时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他的刀缓缓劈下。
而他口里的话也慢慢地锉向开王爷的心:“他早知道你一向防备着他,他知道你的疑心大,可他也知道:你怎么也猜不到他不用和我见面,却用自己的女人跟我传递讯息吧?嘿嘿,你还当我是傻子?你才是真正的大傻子!接那道密旨的不是我京展,而是他。我斩经堂就是在宁师爷的纵容下坐大的,他为什么突然要绝我门下子弟?可惜,你永远不会想到一个男人和奸夫的联手而已。”他刀气已破开王爷气息的防护,宁默石手中的刀柄也就在这样的时刻轻轻按下。
京展的斩月轮突然倒向,杀向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那些买给阿榴的花花绿绿的首饰可不是白买的,他在簪子、镯子的空心儿中都藏了他的问题:宁师爷,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知道宁默石有心,自己和阿榴的关系瞒不了他。
宁师爷也借阿榴的钗饰回答了他的问题。
开承荫不敢置信地望向宁默石。宁默石慢慢地抽出刀子,刀锋利得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只听得他轻轻一叹:“这十多年,我还是不会武,但我研究过你。我只练了这么一招。”开王爷低声一叹:“你的一招,却强过别人的千招万式。”因为——你会造局。
宁默石却有些悲凉地看着开王爷:“你想来已知道开封城中流传着的有一道京中传出的密旨,策划它的是当年封家的人,只是你绝没有想到,那接密旨的人是我。不是斩经堂,而是我。”他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旨意就是,皇上叫我暗地里除你!”这一句话像是重重一击,击在灾星九动那三人的心上。宁默石一向不用真的出手,他的话就是他的武器。
鬼楚逃。
斩月轮落下,灾星九动中其余两人死。
在开王爷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宁默石忽然很低柔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这把刀子?”
第四章 斩经 第三节 浴洗
“你什么都算计定了?”阿榴的脸上有着一丝苦笑。她把头发盘在了脑袋后面。
结婚以后,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头发像个平常女人这样盘起。
她已不惧于在默石眼前露出自己左脸上的瘤子。
她接下来的声音却比黄连还苦:“原来,我只是个不知觉中可以让你用来和匪精传递讯息的一个女子。”一扬头:“可我一直还以为,我真真正正的是你的妻子。”泪流下来:“哪怕夜诱,哪怕艳遇,我还一直以为,我就是你的妻子。”
庶士园内,已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一切都平定了,开封府内一切平定。开王爷传出的死讯是暴毙。他的幼子接替了王位,可他所有的势力都要依靠宁默石。
这传嗣之举是皇上那里下的密旨。有他撑腰,当然开封城里的一切都不言而喻地可以摆平的。
阿榴只有苦笑,只有佩服默石他那深藏的心计。
而那小王爷,就正是西林春的儿子。
一切原来还是为了她,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宁默石没有说什么话,他的脸色很疲倦很疲倦,他的整个人看着都那么疲倦。他忽然把手轻轻搭在了阿榴肩上。
阿榴心中一跳,可只是槁木死灰似的跳了。她想躲开,可习惯了,终究没动,终究还是习惯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么委屈自己。
宁默石忽然开口:“阿榴,你可不可以帮我洗个澡?”阿榴不由得一愣——什么,洗个澡?
他这时居然说什么洗澡!
可,他的举动一向都有深意。阿榴默然半晌,轻轻地点头。她还是不忍违拗他的意思。
一个大大的木桶,檀香木的,木纹里散发着一股死了的香意。
水很暖,腾腾地冒着水汽。阿榴把自己的袖子挽起。她的左手拿着皂角,这情形她早已无数次幻想过了的,里面倒没有什么声色的意思,只是这情景的想象,会让她觉得,自己真像是默石的妻子。
她毕竟只想做他的妻子。
——默石他真的很能干。只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马上感觉到自己是他的妻子。
哪怕,西林春……还无比真实地隔在那里。
她眼角的余光在看着宁默石。
宁默石站在木桶的热气外脱衣。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阿榴面前脱衣。他脱下了苍白色的外衣,内衣也是苍白的,然后是小衣,然后,露出他苍白的、极为匀称的却已不再少年的身体。
阿榴的目光拂开水汽向那身体望去,这还是她做为一个妻子第一次看到她自己男人的身体。
——默石他长得可真匀称。这样的身体,如果想拥有,当真自己是痴心妄想吧?他确实该配的是西林春那样的美女。
她的眼光有些涩涩地向他身上看去,看着看着,只觉酸涩,眼中从未有过的涩。
可然后,她不安起来,她这时才发现:他一切如常,只是腿间有一条细细的痕迹——他这么完美的身体下,有某一处竟有一道刀痕的。
那是……至阳穴!
阿榴眼中的泪忽然簌簌而下。她是七巧门的高手,七巧门一向精于暗算之术,知道什么样表面上全无伤损却可以怎么去绝除一个人某一方面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她没想到会这样,她不要这样!哪怕默石再对自己怎么全是欺骗,哪怕他对自己再怎么全无情分,哪怕他真的暗恋的是那个叫西林春的女人,哪怕他真的是一再地毫无情面地利用自己,她也不要他这样!不要他悲惨成这样!
宁默石却已轻轻地跨进了木桶,坐了下去。
水淹没了他的身体。他的脖颈挺直在木桶边际,似乎在顽强着他的骄傲。他苍白的皮肤很细腻。这一刻,他终于看着重新又像个孩子。
他的身上并不脏,一点也不脏。他的口里却轻叹道:“我要好好洗洗,我身上,太多灰泥了。”阿榴的手拿着皂角在他的肩上蹭过,眼泪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宁默石的肩上。
她想问、她想找出那些害了默石的人,她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可她不敢问,生怕这一问,就打破了宁默石所有脆弱的自尊。
宁默石忽然伸出了一只手,露出水面,在水面上细细地把玩着一把银色的锋利的刀子……正是他杀了开王爷的那柄刀子。
他忽然很坚强地道:“就是这把刀子。”“正是它,开王爷曾用它,把我生命的内容都摘了去。”
……那一日账房的事后,开王爷所惩罚过的人不只西林春一个人而己。他对宁默石的惩罚却更加严厉。
而且是在那场惩罚后,他才会那么信任他的……
阿榴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要痛哭出来——开王爷,原来是开王爷。默石要报复的不是自己,而是开王爷!
她要咬住的还有她的哭声。她忽然明白了默石为什么能如此获得开王爷的信任,出入内宅,全无避忌。为什么他看开王妃的眼神会那么怪……
宁默石在静静地,简要地,只一两句地对她陈述。
他只需要一两句。
可阿榴却情愿他永远不要再跟自己解释。
一切,都只是一两句。
然后,宁默石道:“阿榴,这些年,我真的好累好累。”阿榴的喉咙里哭都哭不出来了。他虽只是一句,却已说尽了他所有的故事。她的手温柔地在他肩上默默地搓洗。宁默石闭上眼,水汽渐渐淡了下去,只听宁默石微弱地说:“好凉,不够热,总是不够热呀。”阿溜忙提起大水壶来续热水。热气重新腾起,遮住了她和宁默石宁静的面孔,遮住了一切,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宁默石静静地躺在木桶里,想起他的十七岁……那个西林春悄悄来到他账房的那香艳的一夜,那个他在满天风露中傻站的一夜,那个他极力躲避的一夜……
那一夜后,那个严厉的惩罚是什么……那老得不能再老的王府太医皱巴巴、脏兮兮的脸……还有,那一把刀子如何摘取了他所有快乐的理由……他的生命从此不再充实……那样尖锐的一种锋利……
第四章 斩经 尾声
宁默石是突然消失的。开封府里,现在最有权势的是一个女人。
——那是阿榴。
宁默石把他所有在白道上的势力都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
那女人虽独居庶士园,但她现在可坐的是开封府六扇门的头把交椅。
“女捕王”阿榴,现在江湖中的人都这么尊称她了。白道上的镖局武院每月都会送来为数不菲的红利,她甚或还可以干涉开王府里小王爷的养育。
她接手了宁默石所有的权利。
他不只留了一个空名分给自己,他还留给了她一个男人,一个精猛的在黑道里真正呼风唤雨的男人,他说:“匪精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他看着她的眼:“不要因为我而怀愧,做你自己想做的。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是我好多事对不起你。”——那个重新峥嵘着人间所有生命力的夏又来了,庶士园里的草木欣荣,阿榴坐在园中笑了出来:不错,她是“锥心女”,他是“匪精”,无论怎么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
可……一袭苍白衣衫的幻影从眼角划过,似已把她生命中所有对美好的期望已裹挟而去。
她面上恬淡地笑着。笑里,全是一种睥睨的风情与在这无聊的生活中最无奈、最无从选择后寻找到的惨恶的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