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的眼中,忧色加了一分。施榛一脸愤怒地看向陈澌,众人都在笑,乔华如在梦里,而李小妹,忽然——不发一言、纵辔而去!
第七章 军令遥喧威武
就让我向斜阳奔去——那个女子骑着一匹骏马,就是这么样地投向斜阳。夕照没心没肺地在这伤心女孩坐骑的蹄下铺成一片温暖的金缎,可她的心呢,她初知悦慕的心中却被伤得如此千疮百孔。她望着这个她一直深爱的阳光原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山河无情——你快乐时,它如此的阴晴晦暝,你不快乐时,它也会依旧如此的阴晴晦暝。天,连你也不同我一起悲愁喜乐吗?我是在你怀抱中长大的女儿呀。
——如果无缘,为何相见?李小妹一时满心满肺地想:为何相见,为何相见?
——他不爱我,他不爱我!
从来她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女子,还没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她得不到,包括忠诚、包括羡慕、包括……很多很多。从有生以来,李小妹全身的毛毛孔孔,还未曾这么完全而绝望地被一种情绪笼罩着。
他不爱我——李小妹只觉心中郁闷无可诉说:他不爱我!不爱我……
马儿也似知道李小妹心绪的变化。在她纵情狂恸时,它纵蹄奔逸。然后,李小妹倦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倦,马儿的蹄似乎也倦了,倦成一种懈怠。终于,那慢慢的蹄子由细步变为静止。那一刻,山河好静,岁月夕阳,一切都好静,似乎为了安慰一个女孩儿受伤的心。李小妹翻落马下,把头埋在草丛之间恸哭——
他——不爱我……
最近这些天,李波身边的事似乎总是很乱很乱。最近半月,他的马队总是不断受到张武威帐下酒泉守尉迟行的骚扰,已扣压了他们一百多匹马,还有些牧人被关在酒泉守尉迟行手里;然后,秦王特使顾先生找上门来,非友即敌,这个道理李波明白,因为乱世中,本没有道理,没有和平相处的机会,哪怕你不动,别人就会视你的存在为威胁;然后,李渊搬出的江湖人物陈澌也出马了,这也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这些还不算乱,最让他不放心的是,自从那天跑马大会后,小妹就不见了。
乔华的兴奋甚至都没能维持过一晚。四个兄长虽都没说什么,但光看他们沉默的神色,加上小妹的出走,虽鲁直如他,也隐约明白了什么。大家大概也能想象得出他心中的痛苦,但劝慰的话,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出口。四哥施榛一连两晚都陪了他半夜,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都没有开口。在四哥走后的后半夜,乔华还是睡不着,就那么一个人跑到旷野深处去看星星。他是个缺少表达力的人,闷了痛了时,总是那么去看星星。小时听老人说过,星星眨一次眼,世上就是几千年。可人呢,为了爱的痛,这痛要持续眨几千几万次眼?
大家口里虽没说,但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似的要等陈澌来。连乔华都恼他那看似无意的一避,他这一避,伤透了小妹的心,让他和小妹这下连兄妹都做不成了。他乔华无所谓,他是个粗糙汉子,虽然喜欢小妹,但……也不一定要跟她怎样的,只要自己知道自己这心就行了。有时,光爱也就够了。他只希望小妹好,也知道自己怕是配不上她。可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人,一到,就先指责他心中敬如神明的二哥,这且不说,而他,还伤了镜铁山五义最最在乎的小妹的心了。
那天小妹狂奔而去后,场面一时好乱。乱止处时,陈澌就不见了。想到这儿,乔华忍不住就握一握拳头。没种!他想——那姓陈的小子没种!
于是天天一早,他就独自守在帐外不远,别人都要去找小妹,他不,他知道小妹这时最怕见他。他要等那个姓陈的小子来,他的怒气在等他,拳头在等他,愤恨也在等他!
依旧是晴日。跑马节后的三天,依旧是晴日。除了草上沙的马队,别处的牧民大致都已散了。可这晴不是好晴,久惯草原生活的乔华知道:怕是有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他不知怎么,甚至有些期待这场雷雨,这雷雨,才会给他一次纵情的机会。就让那雷雨来吧,打在他赤裸粗劣的胸口,让它来吧!
远远的火烧云中,似乎有一个人骑马慢慢行来,看看他那高挑的身子,不像熟人。乔华眯着眼望了下,身子一下就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是那个人,那个负心人,是陈澌。他的拳头一紧,在那人还距这边有百八十步时,他就冲了上去。他一拳就向对方的马眼凿去,乔华的拳头在草原上是有名的,他一拳是能擂破一面厚牛皮鼓的。陈澌身子一晃,伸手来接。乔华知道自己武艺怕是不如他,但他不怕,疯了似的一拳一拳向陈澌的坐骑擂去,他就是要把这小子打下马来,看他凭什么狂,凭什么傲,凭什么那么装着洒然地拒绝别人。
陈澌随手挥架,已拆开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乔华却并不住手,依然如恶虎般地猛扑死打,渐渐把陈澌都打出怒气来。只听他道:“乔华,你别胡闹,我来是有正事。”乔华怒道:“见你那些正事他妈的鬼。”身子一纵,直跃而起,竟扑打向陈澌颜面。陈澌一怒,双手一抓,已握住乔华粗如小坛子似的拳头,他用的是正宗的擒拿手。乔华可不管,两人手上就较上了劲儿。要讲力气,原是要算乔华的大一些,可陈澌手法巧妙,专擅借力打力,似也不忍就下杀手,所以两人不由得纠缠起来。不一会儿,只见乔华气喘吁吁,陈澌也未能如先开始一般神色平静。就在两人纠缠之际,忽见施榛远远跑来,叫道:“五弟住手!”乔华不理。施榛已叫道:“是二哥叫陈公子进去。”乔华一呆,双手才恨恨地松开,口里犹愤愤道:“你小子有种,谈完了别走。”陈澌眼里有一丝了解的神色,但他也知,这丝了解怕更会伤了乔华,所以把眼反望向别处。一时三人都没有话,默默地向李波帐前行去。
李波正负手帐外看那天边云色。见陈澌走过来,他侧手微让了让,别无多礼。陈澌一时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两人并不看向对方,而是同时负手去看火烧的云彩。最后是陈澌先开了口:“我于数日前已叫人把关于粮草真实的情况向唐皇传了去。他年纪虽大,但心存慈意,未见得会对李兄及草上沙有何行动。但李兄,是不是也该给朝廷一个交代?”李波不说话,半晌道:“我李波与四个兄弟化外放牧,本无心开罪任何人。前次劫粮,也实属情非得已。若朝廷有些肚量,我李波愿代草上沙答应,以后三年,会逐年以上等马匹还朝廷这次失粮所造成的损失。日后如果东突厥来犯,草上沙中众人,也愿与当今共抗突厥。”他们虽只短短两句,但看来心中已筹思好久。“豹眼”施榛在一旁并不插话,反是乔华忽然暴怒起来,叫道:“二哥,咱们怕他们怕个鸟,劫就劫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还他们什么债。他们朝廷有本事,发兵来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李波却并不答言,他也知五弟此时的心情。陈澌静静地看着李波,似是想看出他是否真的有诚意,半晌道:“那好,只是细微情形,还待细商。李兄派个人随小弟一赴长安如何?我陈某保证,以此身性命保证他的安全。”李波还未答,乔华已先怒道:“我随你去,把那娘日的李渊杀了了账,要什么你负责安全!”李波想了想,道:“也好。”说着转目施榛:“就让四弟回头跟你去吧。”他实在颇有大将风度,然后一击掌,就走出个当值的。那当值的捧出两碗酒,只听李波道:“如此,你我都是汉子,也算只语盟成。陈兄为人,兄弟还信得过,不管怎么说,也算免了边民的一番争战杀戳。陈兄所尽之心,李波在这里先代一众牧民谢过了。”他也知陈澌实有卫护百姓之心。而以他的位置,为挫败张武威借机讨伐草上沙、扩张自己势力,也算尽了颇多心力。说着,他就把手里一碗酒先干尽了。
陈澌接过那当值的手中另一碗酒,也是一饮而尽,静静道:“只是,李兄,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朝廷当今初立,威望建立不易。不管如何,一个稳定的朝廷对抵御外侵、削平内乱和天下苍生都有好处。我知李兄是个英雄,但是英雄就更要以天下万姓为己念。如再有灾,请上报朝中,虽朝中未必有力相助,但如此劫掠,对天下大势来说未必不是又增滋扰,也给一干凫雄平添可乘之机。如此之事,可一而不可再。”他的话也颇重。那李波却冷冷道:“不要拿这话来说我。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什么英不英雄。你凭什么就说,天下大势,苟安的平定就比我这一方近十万的牧民的生存重要。陈兄,闲话不说,你我且尽这第二碗酒。你我处世之道,毕竟不同。虽有约成,我李波就不假惺惺地请陈兄帐内闲诉了。”说着,他又独自喝了一碗。陈澌望着李波,不知怎么眼中倒有一种了解的神色。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人物,才能理解李波心中的那一种寂寞。由此东望长安,确确实实是个新雄起的朝廷吧。以李波之能,面对这天下大势,无可奈何,不想屈服,但又怎能不服。两个人在彤云绿草间片言共饮,心中所思各不相同。陈澌心里在想,这些年他也尽见了些英雄豪杰,远的不说,窦建德、翟让、李密、还有他的挚友杜伏威,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如今,也已一个个英风豪气随风而逝,只留下了一个赫赫声威的唐。那些被迫沉名埋姓,远走边荒的汉子心里甘吗?但不甘又如何,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这样的选择,只能留有一个,只能有一个来统领天下,平定江河。
李波酒碗中酒已满至第三碗,他轻轻一叹道:“这一碗酒喝了,我李波与陈兄公事已罢。”他一仰头,干尽了这一碗酒,用力一摔,那碗在地上碎成碎片。只见李波一双微红的眼望向陈澌:“陈兄,现在该你为这些天对我的不敬之言,更为我小妹的事,给个交待吧!”谁都没想到李波客客气气地说了半天,公事谈毕之后,会言及于此。陈澌脸上一愕,施榛却似有些料到。李波冷冷道:“对我不敬之处,你我男儿汉大丈夫,言语粗直,倒也罢了。但那日,我小妹选婿一箭,明明射向陈兄。陈兄如果不愿,当场打落,我李波还是无话可说。为何却懦夫怯汉一样讨巧一躲?你可知,这一躲,如何伤尽了我小妹之心与我五弟心中之义。如此不清不楚不光明正大的卑鄙举动,我李波看在眼里,如果还装作不知,那也就枉做了我小妹与五弟的一场大哥了。”他一番话落地,不止施榛,连乔华心里也觉豁落了很多。二哥毕竟就是二哥。这两天众人心里虽然也各觉窝火,对陈澌恼恨至极,但偏偏对方举动似乎又让自己说不出什么,偏这说不出更是一种别样的苦闷,活像被人耍了还无法喊冤一般,总不能说自己这边落花有意而对方流水无情是对方的错吧。可李波此言一出,乔华恨不得就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二哥这话就是说到了他心里去——是呀,你不乐意,以你的功夫,当场拨落就是,凭什么讨巧一闪闪出这么个尴尬局面。陈澌一直面目凝重,这时眼光不由得一闪。他只是沿用自己从汉人社会里习惯的一种拒绝手法,本来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这时,却不由得心里有一点心虚起来。他一生所为,自信堂堂正正,所谓“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可照对方这一句,自己那日所行,似乎确是……有些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