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堂·吉拉德的那些咒语却并不是对着瞳发出的。他是发向那些死魂灵们。暴躁着的死魂灵们为咒语所催,忽然不再只对着那结界的银光发威,也不再空对着空气发出他们的腐蚀之力,而是开始相互怒视起来。

  然后,他们张开雪白的牙齿,挥起腐烂的手臂,相互残杀起来。

  突然又涌出来许多僵尸。七八百个僵尸在互相咆哮着,互相冲杀着。它们互相咬噬着彼此的肌体,绿色的腥臭之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溅了出来,就溅在同伴的嘴边上。一块块的肉咯吱作响,就是地狱里也不会经常有这样的惨象。亚述都不由闭上双眼,不敢再看。可他接着马上想起了瞳,他望向瞳,却见瞳张着眼睛,木呆着表情,一语不发地对着那些僵尸的自相残杀直直地看着。亚述想挡在瞳的身前,挡住这不该让他看到的人间惨象。

  但瞳制止了他。

  他不能不看!这咒语是有魔法的,他只要稍一退却,稍一闭眼,他的结界就真的会被攻破的!

  亚述不敢想象瞳此刻的心境。他是一个那么爱清洁的孩子,从一见面他就知道,哪怕那时他还习惯用泥涂污自己的脸,可他采用的泥一向都是用最干净的苔藓制就的,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接着亚述想到——难道他从一开始,就在躲避着魔域中的神魔们吗?

  这男孩儿,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来历?

  时间一分一分地溜走,亚述只觉得这一夜,真是无穷尽的长。他都担心瞳会撑不住了。

  可他居然撑住了!直到晨光要吐前的一刻,堂·吉拉德一声大笑,笑意里有着痛恨与不满:“好,你狠,今天我们就先到这儿。可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卫这个小镇到什么时候?要知道,这一次,不只我们冥界来了,破坏之原的三个恶神也正在诺丁汉结界的北面窥探着呢!”

  “没想到,在人世久了,你也练出对脏污的忍受力了。”

  “而你将如何面对我们的两面夹击?据我所知,萨森国长老院的莫休斯早已不满你的出现与权力,连罗亭几个助力也被他派回了卢多身边。”

  “人间,嘿嘿,这个人间,也并不是你想保护他们就会让你保护的。只要短暂的安宁出现,只要我伸出一枝所谓的橄榄枝,他们是巴不得除掉你然后跟我们媾和的。”

  “你内无救助,外有强敌,我倒要看着你凭什么撑下去!”

  说完,他就走,带着残存的、但因噬咬了同伴尸首而更增法力的死魂灵,在黎明初起前悄悄遁去。

  他们退得真快,转眼就已不见。在晨光照耀前,堂·吉拉德一定会带着他的魂灵之军避入秘密的为他结界所蔽的地穴,在一两天内,不休整好他的军队,不会再出来。

  他们才走,瞳就走向了刚才那魂灵之军自相残杀的战场。

  地上尸横一地。真是惊心动魄的惨象!到处都是红的、褐的、绿的,黏稠的、腐败的、说不上是血是肉的有机体。

  亚述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反胃。他钦佩地看着瞳,瞳正在一地血肉中挥舞起他的食指,招来藤蔓消化掉那些恶心的残肢碎肉。

  亚述知道,他是不想让这些惨象在早上小镇的居民醒来后被看到。不想让那些东西再给这平静的小镇带来瘟疫与死亡。

  可是他,帮不上忙。

  足足有一个小时,瞳的脸色苍白得都快透明了,才做好这番工作。

  亚述佩服地说:“你真行。”

  他甚至都想拥抱他,以最热烈的方式。

  “我本来以为,一向最好洁的你,会控制不住地吐出来的。”

  瞳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似叫他不要说那个“吐”字。

  亚述连忙收口,可已来不及了。

  瞳忽一摆手,叫他走开。亚述愣了愣,还没明白,忽见瞳伸手捂向自己的嘴。然后他一脸惊慌,似是不惯于在人面前如此失态,也再也受不了这个地方,远远地奔出了几百步后,直奔到镇外,就再也忍耐不住地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呕出了所有昨天吃过的食物,接下来是清水,接下来就是干呕。

  泪水和汗水掺在一起从他的脸上流下。亚述伸手去捶他的背,瞳却挥手示意他走开,以免被自己的呕吐熏着了。

  可只这一下,他就再没力气拒绝了。

  过了好久好久,瞳呕的似乎不只是胃里的东西,而似把所有的力气都呕吐尽了。亚述见他伏在地上的胳膊似乎都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了,伸手从背后轻轻把他抱住。

  不一会儿小镇里的公鸡叫了起来:那么清朗的早晨,那么清新的空气,那么干净的石路,有谁会想到,仅仅刚才,这里还满是污秽,尸横遍地着。

  一滴泪挂在瞳的唇边,他虚弱得几近虚脱了,只听口里低喃了一声:“总是这样,总是逃不过这些阴湿腐烂的脏啊!”


第十章 想逃

  “我想逃,我是真的真的只想逃。”

  瞳厌倦地看着仪仗队中那镀银的斧钺上照出的自己的脸,厌倦地看着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苍白与疲倦,然后,转过身,唇角就微微地向下一弯,不自然地挂起了一个笑。

  可几乎没有人看得出他的不自然,那是一个天使一样的笑,所有人的眼都晃花了。人们都欢呼起来,有几个从梭卢来的马戏班里的女戏子相互交头接耳了一句:“天呀,这个迷死人的小孩子呀!”

  身边的戏子追加一句:“迷死人不偿命的。”

  最后一人接着总结:“不偿命也心甘!”

  接着她们看到了那个更有成熟魅力的亚述。他麦色的肤色在阳光下闪耀着最年青最有活力的诱惑。

  这是在古老的祭坛的一个高台上。

  瞳的眼角一扫,就见到长老院的首席长老莫休斯。

  只有莫休斯长老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的冷,冷冰冰地扫过自己脸上。

  这是萨森王国嘉奖亚述的一个仪式,他们要封亚述为王国里的第一骑士。亚述的脸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小麦色的健康光泽,他正从国王的手里接过一个玉制的剑佩,那还是当年开国的国王乌代曾用过的剑佩。在这个王国里,这可以说是千余年来一个骑士所能拥有的最高恩宠了。

  首席长老莫休斯就站在瞳的身边不远。别的人几乎都成行地站着,只有他和瞳孤零零地离人群稍远。他们都在高台上,也没有人敢靠近他们两人,生怕亵渎了他们的尊严。

  莫休斯的头石雕一样地高昂着。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尊严。这时他在阳光里微微地侧过头,看向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在接受授勋的亚述与国王身上,没有人注意他俩。

  莫休斯的嘴唇轻启:“你想要权力吗?孩子?”说话时,他的目光却投向了祭坛侧面的长老院。

  威严的长老院前一共有七十九级台阶,那长长的台阶是通往这个南大陆上最安宁国度的最高权力之路。

  ——今天,本不只是给亚述授勋的日子,本来国王还建议,尊瞳为萨森的护国法童。

  可这个提议被长老院在激烈的争吵中否决了。

  瞳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莫休斯在想些什么。

  他脸上依旧挂着天使一样的笑:“不,因为,我知道,您还躺在长老院的石阶上不肯下来。”

  莫休斯猛地回过头,鹰一样的目光盯在瞳的脸上:“别以为你拯救了这个王国就可以为所欲为。记住,无论你的声望有多么高,都不要图谋不轨。我们长老院的长老们,会把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的。”

  瞳甜甜地笑着看了他一眼:“不,我不会图谋不轨的。我拯救这个国家,不就是为了让像您这样受尊崇拥有权力的人好继续为所欲为吗?”

  任是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讥诮。莫休斯的脸黑了。

  瞳的目光望向台下,只见人们正冲亚述欢呼着。

  没有人知道,魔域的阴影已经侵蚀到了这个国度里!可人间的权力之争,还在无休无止地泛滥着。

  当年,他们就是这么把魔法封禁的吧?甚至,那老来郁郁不得志的所谓伟大先知摩亚,就是这么被他们逼得不得不钻进坟墓的吧?

  瞳知道当年的先知摩亚究竟有多么伟大,他曾经有过一个机会,把这个国度建成一个安宁与完美的国度,把这个国度的人们,带到一个永远幸福的天堂。可他的宏愿,就是被这些权力与私欲葬送。

  所以,魔域的侵袭在一千年后,会如此难以抵挡地卷土重来。

  这一个月的日子不只有勋章与阳光,瘟疫的阴影也无处不在。

  堂·吉拉德来了,这个冥界的使者,他挟着幽灵鬼院的魔力,他还在全力训练着他的魂灵之军,而在他的魔咒下,瘟疫接连而至地降临了。

  可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是瞳与亚述两个人与魂灵之军之间的战争。哪怕他们现在的地位崇高无比,可在这个现实的国度里,他们并没有助力。他们指挥不了任何人。长老院的人说,他们不愿用世俗的权力来腐蚀他们——宁愿留着它们腐蚀自己?瞳唇角不屑地笑着。连罗亭与列夫,包括那个嘴上不肯尊敬、但心中早已深藏敬意的伊法也被调回边防,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助力。

  哪里有瘟疫初起的苗头,他们就要赶赴到哪里去。亚述曾小心地问过瞳:“这一场战争你看什么时候会完?”

  瞳摇了摇头:“那你说这个大陆上,武士与剑客已存在了多少年?”

  亚述闷了闷——从有人类的国度开始,武士与剑客就已经存在了吧。瞳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人类与冥界的战争将永远不会完,无休无止?他们武士与剑客的存在,不可能保护人类达到幸福的彼岸,只能尽量保持一个不更坏的局面?

  亚述感到,堂·吉拉德对付瞳的办法是极其恶毒的。他似乎很忌讳瞳的存在,这也许是为了瞳那个自己从不肯言明的身世吧?但他不愿耗损力量来与瞳正面一战。他对付瞳的办法就是:污浊!

  一次比一次更加脏与丑恶的疾病,一次比一次更加残忍更加血腥的魂灵之军自残的场面,这样的自残——可以让他的魂灵之军更加强壮,也试图让瞳为之丧胆。

  流不完的腥臭,长不完的疮痈,永无休止的变异的体液……这就是瞳与亚述每一天都要面对的。

  瞳与堂·吉拉德之间的法力之战在癸灵小镇不停地上演,那是一场瞳不断加强结界,不给堂·吉拉德得以突入、挖掘幽灵坑的机会;与堂·吉拉德不断地试图突破,用肮脏淹没掉瞳之间的战斗。

  亚述只看到,瞳每天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因为他几乎在每一次面对魂灵之军与瘟疫之后都不间断地呕吐着。这些天,看到瞳对自己捧来的水果都拒绝了,亚述的心里在流泪。

  已整整两天,瞳没吃过任何食物了,亚述不由心疼地道:“可是,你什么都不吃怎么能行呢?”

  瞳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微笑:“吃了总还是要吐出来,假如不吃,倒没有什么好吐的。”

  于是,他就只喝山泉。

  可吐总是要吐的。亚述见到瞳的呕吐物变成一次比一次更清的清水,心里的忿恨就增加一次。

  他要杀掉那个堂·吉拉德!

  以他的剑起誓,他要杀掉它!

  不管他是人是神,是魔是怪,他都要杀掉他!

  可无论瞳与亚述奔走得多么疲惫,他们也不可能防止所有的堂·吉拉德的恶行。那些瘟疫虽一发出就被瞳清除掉,但总有人为之送命的时候。

  虽然到目前为止全西里城死去的一共还不到六人,可瘟疫的状况在这个王国已发生了数十起。这些状况,普通的百姓可能不知道,可长老院一直治理着这个国家,所有的消息他们都是最先知道的。

  长老院的会议也每天都在召开。

  这天,威严的长老院椭圆形的会议厅内,又送来了最新的瘟疫报告。一众长老们还在争论着每次都发生变异的瘟疫起因到底是什么。

  莫休斯长老终于难得地出席了今天的会议,他双手支着桌子,示意他要讲话。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只听他道:“这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已经清楚了,这是死去的铁流人的冤魂在作怪。”

  他一语定案,众长老都惊异地看着他。

  只听莫休斯说:“所有的死亡都不会仅仅以死亡结束,这是我当长老六十年后得出的结论。当初,确实是那个男孩儿瞳与亚述拯救了整个国度。但当时,确实也没有人跟我商量,你们太忽视那死亡带来的冤仇的力量了,它们会召唤来真正的魔域的神魔,让他们有机可乘。

  “人类的大陆是一个政治的大陆。瞳与亚述拥有的力量确实让我们自豪。但是,一股不为我们长老院、不为我们的政治所统辖的力量,它带来的灾害也是可怕的。我们一直以政治的协商来抵御魔界。人类之间所有的仇隙都会让魔域产生伺机而动的愿望。我们当初就不该屠杀掉那么多的铁流人!在存亡的斗争中,人类的征战中,我们永远不要忘了政治的存在!只有政治,才可以埋葬冤仇,媾和敌人,不会像今天这样留下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