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狐狸的神情却一下变了,似乎很不屑,又似乎很愤怒。它忽然开起口来:“我不要变成人。”

  说着,它又向后退了一步:“而且,我要郑重地对你说,我很讨厌你用你的什么魔法干涉我的生活,一下把我从诺丁汉山上最美丽的夕阳下强带过来。”

  它晃了晃身上着了火一样的皮毛:“我刚刚饮了水,饮了水后,我习惯在草坪上睡上一小会儿呢。”

  瞳很惊异这么样的一只狐狸,它的灵性居然到了可以让它自如地使用语言的程度。他诧异道:“怎么,变成人不好吗?变成人是很快乐的,这不是你们狐狸族内好多生灵一辈子的梦想吗?”

  那只狐狸又倒退了一步:“它们是它们,我是我。”

  瞳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精通魔域的魔法与自然的魔法,他最擅长的就是“役牲灵”,还从来没有一个有着灵性的动物或植物这样抗拒过他。它难道不知道:只要有了他这个伟大的魔法师的点化,它那可怜的生命不用经过苦修就可以得到某种形式的永生吗?

  “为什么?”瞳好奇地问。

  那只小狐狸却皱起了鼻子,对着瞳做出一种还从没有别的生灵做出过的最可恶的表情:“我不想别人用魔法打扰我快乐的生活。”

  “可变成人,不是更快乐吗?这是每只狐狸,也是所有的有着自己性灵的动物的愿望啊!”

  那只小狐狸的脸上露出了个极为狡狯、也极为嘲弄的笑容,它盯着瞳:“可是,你快乐吗?”

  瞳一呆,他想说:我快乐,我当然是快乐的。我一直努力做一个最出色的魔童,而且我成功了!我一直在自己寻找与制造着时机,这一点,我也成功了。我怎么会不快乐?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说不出。

  就在他一呆的工夫,他用来困住那只狐狸的小小结界失控了。只见火苗样的红色一颤,那只狐狸就这么溜走了。

  瞳一挺身,想拦,却没有拦住。然后,他看着这个豪华僵硬、冰冷而严肃、伟大的先知摩亚留赠给他的建筑,心里不由一声低叹:没错,我是不快乐的。

  瞳是不快乐的。他记得自己的童年:他的出身,既贫贱得让人厌恶,又高贵得让人窒息,这是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他出生在诺丁汉山麓北面的一个山脚下。他不是萨森人。他那先知的本能让他甚至能洞悉到自己出生以前的状况。他尘世的父亲是一个从不工作的面包师。他酗酒,丑陋而且粗暴。他的怒气一旦发出就像被酵母发酵一样无休止地膨胀。而他的脾气又是懦弱的,有着面粉一样的黏稠与稀软。

  而母亲,母亲该是慈祥与温柔的吧?那种胆怯的羊羔一样的温柔,只适合用来做供奉的祭品那样的软弱与温柔。

  他的家庭是贫困的。他从出生起,就在贫困中挣扎着。他有一个最大的心理阴影。那就是,在那个家庭中,他本来永远不该出生。

  ——他其实在出生前本已死了的。

  ——对,他本该是一个死婴。

  魔瞳的眼睛忽然阴郁起来,像重又看到了他不快乐的童年与童年以前……

  他的母亲在怀着那个婴儿时,也没能逃过父亲酗酒后的拳打脚踢。他总是在喝酒之前发作一次,喝酒之后又发作一次,酒醒之后再发作一次。他的暴怒不知从何而来,是对自己窝囊的怒气还是对自己懦弱的不敢正视?这一点他自己说不清,瞳也说不清。

  他只知道,他会用他几乎从来不动用的面包房的工具捶打母亲。

  瞳从出生起似乎就在记事了。而最让他难耐的是,他甚至记得他出生以前的事。

  ……母亲流产了……血,最后都凝成了暗褐的印迹……一块肉团其实在四个月时就已从她肚子里打出来了,医生都说,她已经绝育……可是,过了六个月后,她居然又生了……她又生出了一个孩子,她自己都说不清已经流产的自己怎么会又生出这么一个孩子……

  瞳曾用自己出生后渐渐发现的天生的魔法能力慢慢潜探过,然后他知道,那真是这个大陆上最最重要的一个秘密了,那关系到他秘密的不可为人所知的身世。

  父亲与母亲对他的到来都感到是那么不可思议。父亲怒气冲冲地对母亲说:“这孩子不是已经流产过了吗?可现在,它又是什么东西?是谁把它又放到你肚子里去的。”

  ……

  瞳闭上了眼,痛苦的过去让他的知觉都失灵了。

  幸好,这是一个有着魔法的大宅,有先知摩亚留下的封印在保护着他。在这里,他终于可以安全地放任自己暂时地失去灵力。

  可一个脚步声响起,然后一个阳刚而低沉的声音道:“啊,我的瞳,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瞳睁开眼,才看到自己滴在手上的泪滴。

  他身前是亚述那年轻矫健的张扬着力量的身体。

  他关切地看着自己,一双紫色的眼睛中,有淡白的温暖。

  瞳微微笑了一下,像一个天使的祝福惊破了清晨草尖上那秘不可宣、不欲为人所知的一滴露水的秘密。他低着声音说:“啊,亚述,你来了。我只是……”

  他在寻找着理由,这时,他看到百叶窗内透进的阳光:“……我只是喜欢却又受不了那西方的落日。”

  亚述走到窗前,关上窗,又用他矫健的身子挡住那阳光还可泄进的最后的缝隙,挡在了瞳与西方的落日之间。

  他微微纳闷地望向瞳,这是一个他所不能了解的拥有巨大法力的孩子,他既强大又脆弱,既单纯又神秘。他的心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他的眼中,瞳那迎着光的侧影蒙着一层天使般的光晕。可那光晕下面,又沉默着来自魔域般的强大法力的低沉。而他透过这一切人世罕见的异象,却似在下面看到了一颗脆弱的心。

  他在心里轻轻呻吟了一声:“如果有什么难处,告诉我好吗?记着,我是守护你所有灵力的骑士。”


第九章 死魂灵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亚述说。

  他不敢探究瞳心底真正的秘密,因为,他怕伤害了这个其实极为敏感的孩子。他的目光十分温暖,这温暖不止温暖了瞳,也温暖了他自己——他的心因为自己还可以为别人带来如此的温暖而温暖着。

  “好消息就是,国王已经提议封你为护国法童。这样的荣誉,在伟大的先知摩亚之后,还从没有人领受过。这个提议也正在长老院接受审议。”

  他的唇角微微地笑了起来,为自己保护的法师可以获得如此高的国家荣誉而高兴。

  然后他的眉毛拧了起来:“坏消息就是……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感到不安。被我们歼灭的所有的铁流人,他们在被埋葬前我曾去看了一次。从一开始我就发现……我发现……”

  亚述皱了下眉,迟疑着,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他们都失去了一只眼珠。那是他们的左眼。他们闭着的左边的眼睑都是瘪的。我无意中掀开一看,才发现里面居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我发现这个异常后检查了所有能找到的铁流人的尸体,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

  他的脸色十分困惑——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

  铁流人的眼珠到哪里去了?难道是被人挖去的?挖去的人要他们的眼珠来做什么?

  然后他才惊觉瞳的脸色变了,他的脸色忽变得空白。

  男孩儿的身子在宽大的椅子上向后一靠,似乎有一种惊惧的表情。

  他在害怕什么?这个拥有强大魔法的魔瞳还会怕些什么呢?

  亚述的手一下就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柄上。他感到自己护卫的魔瞳受到了惊吓,他的职责就是护卫他永远不受侵犯,无论那来敌有多么强大!

  瞳忽然开了口,开口之前,他的手忽然伸出在水晶窗上划了一划,一个幻影就落在了硬地板上。

  那是一个杖与剑交叉的幻影,它们落在地上,还是那日亚述以自己的剑搭上魔瞳的杖时所做过的承诺的标志。

  瞳忽低沉着声音说:“亚述,把你的剑抽出,照着影子上面的位置放好,然后再从上面拿开来。”

  亚述变色道:“这是为什么?”

  瞳的身体忽然显得好疲惫:“他们,是他们找来了。你我,解约吧。”

  亚述怔怔地望着他。

  ——难道,真的有更强大的敌人已找来了?

  只听瞳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那些铁流人当初是怎么突破诺丁汉结界的?以他们魔法师的力量,虽然强大,他们也该攻不过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子前面,望向北方。

  “那是——那实际是,北方的暗黑破坏神三个神灵的强大助力让他们突破的。”

  “这是我的猜测,但多半也是真实的。”

  “你可能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着怎样的阴谋。在极北的那个一年有半年黑夜,连太阳也不敢普照的暗黑世界,那三个伟大的神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而他们,还只是被命令的。”

  他回头望向亚述:“抽出你的剑,照我说的做。否则,你会死的。我只怕也无法再保护你了,也无颜再承担你的保护。”

  魔瞳一低头:“做吧。”

  亚述忽然抽出了他的剑。他知道这是解约的形式。

  可他却把锋利的剑锋一下割在中指上,一滴鲜血渗出,他屈起指,弯下身,伸指一弹,那一滴血就落在了地上幻影中那杖与剑的交合处。

  然后他站直了身子,昂扬道:“我不怕死。瞳,这个契约已定,我是不会更改的。是你给了我更多值得护卫的东西,是你维护着我的勇气。而我这么做,不是出于什么武士的愚勇。我只是……”

  他低下头,口里的话忽然变得很艰难。

  亚述也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一旦要表述的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舌头与牙齿都会变得格外沉重而笨拙。

  “……为了你。”

  “我们已经是朋友,共同征战过三个月的朋友。死亡可以把人们从所谓事业的责任中吓离,我也一样,但它无法吓退一个朋友。”

  然后他温和地笑了一下:“好了,现在,我已盟下血誓了。就是你的法力再强大,也无法单方面地解除这个护卫之约了。”

  瞳脸上神色变化得相当奇异,像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对如此血性的承诺变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亚述的眼前忽幻出了一个幻象,觉得……这个强大的魔法师,但同时又是这么弱小的孩子,会突然跑上来,像一个小弟弟一样地拥抱自己。

  他闭了闭眼,知道那只能是自己的幻想。瞳是一个法童,他有一个魔法师所拥有的所有尊严。何况他敏感的自尊似乎比任何人来得都强。

  他不会那么做的。

  但这幻象还是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对的,血誓!碰上这么个男孩儿,这条命,也就交给他了吧!因为,他确信他是一个不一样的伟大魔法师。

  只见魔瞳的脸色已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开口道:“堂·吉拉德来了。”

  “他是幽灵鬼院的行首,也是魔域里那六个神秘的对抗光明的使者中最神秘的一个。是他摘取了铁流人的眼珠。”

  “铁流人,对他来讲该是最优秀的死魂灵吧?因为,他们在生时就是那么无与伦比的悍暴。他摘了他们的眼珠,他们的魂灵从此就归他了。他会役使所有死亡生命的魂灵。”

  瞳的声调越来越低:“他也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但他不是人类,而直接就是魔界的魔种子。他在大陆上修炼。”

  “所以,铁流人作为生命是已经死了的。但堂·吉拉德让他们的魂灵复活了。呼汗旅已遭歼灭,但现在,他们还在萨森王国。而他们已经变成了不怕死亡的‘死魂灵’,变成了更强悍更可怕的在恐怖的堂·吉拉德手下指挥的一支魂灵之军。”

  “而堂·吉拉德所到之处,没有战争,只有瘟疫。”

  屋内的光线更暗淡下来。

  窗外已经是夜了。

  瞳长吸了一口气:“如果,你还不相信,那么,我就给你看看吧。”

  说着,他念了一句咒语,打开了水晶窗。窗外的光景不断地变幻着,西里城附近几十里内的小镇一个又一个的出现,那都是亚述所熟悉的——在当水果小贩之余,他作为一个步行者,几乎走遍萨森王国所有的地方。

  忽然,瞳的手指一伸,窗外的风景就定格在一个地方了。那是只有一条街的小镇。街侧有不多的百余幢尖顶的房子,在夜色中很安详地坐落着。

  亚述低低呢喃了句:“啊,是癸灵。”

  这就是安详而美丽的癸灵小镇。

  瞳的眸子却忽然变得很怪异,他似乎不是在用肉眼的视力,而是发动了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