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是要拆的了吧?

  他坐在那床头点起一根烟,想起那女人说过的很多话,与她没说的话。

  那没说的却让他意会更多。

  他想起这个他早不知如何走出的城市,忽然想起了一把刀,一截脚腕,一场撕裂。那重重的屋顶,头一次惊觉其庞大无比、扩张不止的城市,与那晚,温暖而乏力的相伴。

  他弹着烟,低低地念想起一首不知谁写的诗:

  〖曾经黯夜久相偎,
烟头两点暗红时。
窗外江语遥凝咽,
鬓边肆闹小停息。
五指滑过平凉腹,
一生常误振翅眉。
中宵梦醒阿诗玛,
轻弹慢吐已成灰……〗

  【叁:事业】

  〖他在骨子里看重事业,可他在所有人前总大笑着:“钱是一切”。

  ——小招手记〗

  『1、叶沙』

  早在一月之前,其实就有一个消息暗涌于江湖。

  那个消息是:叶沙约战杀手“楼”。

  传说,紫禁巅后无名战。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当日曾经鼎沸江湖,如今依旧余音不止。

  余音不止的原因只怕是因为,好久好久,江湖上都已没有一场真正的名战了。

  如果那话是真的——

  那么,叶沙与“楼”的一战绝对值得期盼。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叶沙是谁,像别告诉我你生来失聪,没听过河水的流过、车轮的声音。

  叶沙就是时光剑客。

  他不是太有名,他只不过是飘扬在这个城市上空的一点传奇。每回云化为雨,他的名字就随着那每一粒雨点飘落下来一次;等到雨化为云,他的传说又在人们的口里随着雨点升华回天上,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独往独来,飘摇独逸。

  传说,他“时光剑客”之名得自于他的“时光一剑”。

  ——据说,那一剑取意于空茫、磨练于时空;无维万向、有指皆虚;轻如时间之羽,飘如光阴之翅;它可以在暗夜里闪如一瞬之“光”、也可以在白昼中悄然如不觉之“时”;随风俯仰、与世变异。

  更要命的是,他穿着一身白衣。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

  〖你从远方漂来,
身上满载的是光彩……〗

  『2、假』

  这都像戏台上的“银盔银甲亮银袍”了……

  “假。”

  “很假。”

  “非常假。”

  小招这么评判的说。

  “他都干过些什么?”

  莫师爷敲敲手指,难得表现出一点兴味:“他挑过‘一贯道’,会过‘无两禅’,与‘统’字派的高手也曾会面。”

  “他见识过我们都没见过的人:张天师,阔落,还有桶上人……”

  “据说,最后他最少还是全身而退。”

  小招沉默了,他平生最不相信的就是白衣。

  ——那是祭坛的帏幔,裹尸的布。如果你也曾到过染坊,就该知道它脱胎的坛子该有多脏,而漂白它的水又有多污浊了。

  ——白衣?

  这世上的白衣他见得太多了,它只不过要吓得你不敢掀。白衣的中间多半是一张木渣渣的脸,布道士的躯体们个个骨瘦如柴,痴肥的巫师也在里面跳着巅三倒四的神舞……它终不能像白骨一样发出磷磷的光来,而只会像四月里泛黄得的尿洇洇的天。

  “这世上大多数的白不过是为了遮盖。”

  小招尖利地道。

  “那是因为你太过迷恋‘楼’了。”

  莫师爷温和地答道。

  小招一时不由默然。

  因为他脑中忽然想起了纱的话。

  ——“你喜欢‘楼’与我仰慕叶沙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因为,你有钱,而我没钱。”

  ——“这就是所谓高下。”

  看来就是纱的口里有时也会吐出真理的。

  哪怕那只是出于她的常识。

  可接着,小招的脸色还是凝重起来。

  ——那莫师爷刚才提到的三处可都属于江湖中的“哲境”。

  那是大多江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是宗派中的根脉,武学中的渊源。

  他们却也是大多数江湖中人都视之如不存在的东西,因为其廓然寥落、幽渺至极处,几乎已让人失去了去感受的兴趣与能力。

  小招的手指也不由开始敲打起桌子,他的神气里不由也沉吟起来。

  然后他忽然微微一笑,骗自己也骗莫师爷般的笑道:“难道他干过的都是这些无聊的事?超脱,真的好超脱,跟二流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就等着叙述他如何比这世上的男人都强,而他的女主人公比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强,所以、他们的爱情当然也比这世上的爱情都强。他们要的不过是比较式的意淫罢了,一边较量着鸡鸡,一边猥亵着‘爱情’……也跟那些傻女人脑中的傻想头太接近了。”

  他说这话,是因为想起“楼”。

  他喜欢“楼”那浑浊的生命所带来的参差性的比照,而不是叶沙这样霸道式的判定。他不敢信任一个把自己所有都遮盖起来仅余其光华一面的人。

  “他的作为实在超脱了,可那跟一个人拔着自己的头发,叫嚷着试图把自己拔离地面有什么不同?”

  莫师爷不由也笑了。

  他欣悦于这孩子的年轻,与趁着年轻如此有勇气的漠视。

  只见他微微沉吟了下,迟疑地道:“人是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坐地飞升,由此解脱开去的……”

  “但似乎,这世上总还有一些斯多喀派……”

  “他们大多相信灵魂。相信那灵魂固然无由飞去,但也许,可以让它蹬着肉体,藉着这肉体的苦痛,以万劫不复加上重重的践踏来达到离情的高举与振翅的脱越的……以此来获得一种传说……传说那飞翔有着一种别样的欣悦……”

  “他们一直试图借用这反作用力而飞升。”

  “——我不知道对不对,可那想头,倒不免让人尊敬。”

  莫师爷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少有的高举起来。宛如要望透这人世,望向这尘海的彼岸,和望到……自己的少年。

  “如果叶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许就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普通到让我们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对面难识。可偶一时,他会突然铮然而起,哗然而笑,怆然而奔,殇极出剑,表露出自己那无望而绝对的存在。”

  莫师爷的口气里甚或都有了丝振奋。

  “……许是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关于他的传说才会那么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简直就是一场飞腾!可以我所想,那说明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在痛苦里打滚,才有机会能获得那哪怕一隙的飞腾之机的。”

  小招的表情一时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只看到莫师爷的微笑在阳光粉尘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诡异得都不像一个本该“刑部”的刑部孔目。

  过了好久,莫师爷才重又安静下来。

  “当然你还是可以觉得很假。”

  “可在这件事中,毕竟,那些钱是真的。”

  “很多很多的钱,料来也该是很真很真的真了。”

  『3、赌局』

  “叶沙出手是有钱的?”

  小招猛地挺起身来。

  “起码这次有。”

  “多少?”

  “不知道,但一定很多。因为这次赌局的盘子里流通的银子实在太多了,据说都是以千万两计数的。”

  ——赌局?

  ——千万两?!

  “尺五坊”是一间赌坊。

  但好像没多少人知道它的所在。

  因为,大多数人也不需要知道他的所在。

  据说,那里下注的钞子都是用尺来量算的。

  一尺为大注,半尺为小注。这样的钱拿不出,你是根本不必指望得到尺五坊的邀约的。

  而那个消息江湖中人知道的其实不多——

  关于叶沙约战杀手“楼”。

  凡知道的大多都属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

  也只有他们才有财力加入这样一个赌局。

  而探问他们消息的出处,却几乎都是来自:

  “尺五坊”。

  尺五坊闻名江湖,就是因为他们总能开出最新、最奇、最难以琢磨出结果的赌局来。

  这世间的赌局大家大都玩厌了。

  可——叶沙?

  还有——杀手“楼”?

  光这两个名字就足以让人兴奋吧?

  除非这世上真的可以有关公战秦琼,否则赌局里的银子只怕少有会像这次这么的多了。

  所以,如果“尺五坊”肯开出一大笔银子给叶沙,请他出马约战杀手楼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叶沙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贴在他的白衣上吗?让上面光亮亮的反射着一张张银铂?真的要登台做戏起来,来一个银盔银甲亮银袍,手执一杆点银枪?他是嫌自己的华彩还不足够?

  ——自己的风头还没有出尽?

  可据说,这次是他自己出面邀约“尺五坊”的。

  据说“尺五坊”的人当时也没想到他还会想到要钱。

  据尺五坊的人说,当时一切谈定后,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没想叶沙忽扬长而去,边走边大笑道:“钱就是结果,它也是原因。它是一切的存在……”

  『4、嫁衣』

  “那么多那么多的钱。”

  “那么倜傥又倜傥的人。”

  “那么传奇的来路……”

  “就凭这些,就足以织就一件举世难匹的嫁衣吧?”

  ——齐纨这么微笑地说。

  齐纨是个美丽的女人,何况在她这么微笑的时候,少有人能让自己不跟着她一起笑了。

  齐纨住在“齐眉楼”。“齐眉楼”在田齐巷。田齐巷在东城,整个城市最繁丽最奢华的东城。

  所以从齐纨那美丽的肩膀上望出去,望过她肩后的窗,望向四周,就只见——画楼朱阁微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