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九岁开始恋爱,用了整整三年,品尝到了它所有甜美的滋味,
可此后,我又足足用了整整三年,来感受它的悲哀。我怎能容忍这无
可挽回的一切?
可最后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近了。当爱已成绝路,这世
上的一切并不曾停滞。在我十六岁那年,苏摩城在占卜士的号令下组
织了几乎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庆典。他将为我加冕,我将做为最后的圣
女为他已达顶峰的统治带来更强有力的支持。所以说到底,是我要为
他加冕,为他这个无冕之王的冠上再增加一点先知的魅色。
高高的祭坛上,他微笑着走近我,说:“看,整个苏摩城都在你脚
底下了。”
——而他将永远高踞于我的头顶。
我明白,他会尽他所能来摧毁你。以他的法力,以他的魔域代办
者的身份,以他对事态的架驭与明辨。
他对我笑着,“你将是我肩上最有光彩最柔顺的织更鸟。”
他有着蒲公英一样不可信赖的笑。然后,他突然转身,以他那极
富亲和力的声音对着九城七域所有赶来参加的人说:“做为贺礼,我
将送你一样东西。”
“今天,让我把你从你那永无喘息的天才中解脱一下吧。你可以
随着兴地许下任何一个愿望。不必出自你的预感,像一个小女孩儿该
做的那样吧。无论如何,我都会代表苏摩城,让它实现。”
这世上,总有着一堵所谓的最后的石墙。
因为古老的石头知道,无论这世上的人们怀着怎样的奢愿,怎么精心的来粉饰那些墙壁。终有一日,战火兵灾、水蚀风化、雷殛电掣,它最深的纹理终有一日必将裸现。
石墙下,抱膝而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本一直像觉得冷,冷得缩下去,可伶仃的双腿却没从浸月的水里抽开。
她抱着膝,越抱越矮。
整个身体语言都矮了下去,像在承受着命运的压力。
那枚聆贝却由激动的鲜红慢慢褪成淡白。像一张曾经妩媚的嘴,说了说了,说到最后被岁月漂洗得不再有血色的玫红。她知道,一旦吐出所有的积淀,那枚贝将重新变得轻起来,它会在蓝色的月光与水里再度漂浮起来。那时,她是不是该把它重新捐回大海,如它渴望的最终的自由。
而那时,终于聆听完这一切的那一刻,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从此真的轻下来,放逸自己进入这个尘海,也自由起来?
“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呢?”
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的传来。
是思域,他老早就已逃开,但像逃不出这场声音。那声音如吸了月光的玻璃,铺满了一路,铺遍了他足下的小巷,铺得他无从逃避。他踩着它,一路奔逃,一路踟蹰,却也终一路回家似地在这九曲回肠的巷子里转了回来。
可他像是不明白他所听到的。
只见到他脸上一片茫然,低声自问:
“这是哪儿,这究竟是哪儿呢?”
聆贝中的声音却在吐露着它怀揣的最后的隐秘,那声音在月色下突然焕发出一种玻璃样的坚脆,脆得让人无法再充耳不闻:
……可那时,我唯一想到的唯只有你。
我想起我们必将遭遇的那条小巷,想起一见你时,你眉毛一挑,
将如何如两条青鱼一下跃出了琉璃之海。四处人声欢动,仿佛那琉璃
海一下破了,我的整个梦也碎了。
我走向祭坛,在占卜士的微笑下,在人们欢呼的期待下,他们望
我简直有如望向一个中奖者。
我清了清喉咙,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也
将是我对这个人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占卜士所能容忍我说的最
后一句话:“我预言……”
人群静了下来。
“我所有的预言都无一能够实现!”

第七章:末日

——修士猛然地站住。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当那个少女在身负重压下,在命运的大厦将倾时,当认识到中流从无砥柱,当九地黄流乱注,当千村万落聚尽狐兔……她向这个世界、向占卜士、也向她的宿命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那语言中透露着狂喜,也透露着解脱。
只有语言能够还击语言,当宿命毕竟要通过人类那不牢靠的语言方式以预言做出狞笑时,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还击与嘲弄!
聆贝这一次似乎终于独自开口来唱了,这是它自己的声音,也是它承载尽了他者的苦痛后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
那短短的几字似乎包含尽了它所有的祝福与无奈。
修士为它轰击得五雷掣顶,忽然想哭,忽然想笑,忽然想爬伏于地满地打滚,忽然想拔着自己的头发踮起脚来飞升成仙……
——当真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他木然而立,可他眼中的泪忽然滂沱而下,如一整个突然融化了的琉璃之海。

如同整个世界的玻璃一起轰碎于尘埃,如战倒玉龙三百万,如荷叶杯倾下了最后的一滴透明……
女人忽然抬头:“可那什么都不能代表。”
“那只是一个过去的年代一个过去的小女孩儿的一段过去的爱……”
“它都已成为过去。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因为年轻而幼稚,因为虚荣而肤浅,因为孤独而渴望,因为为贫寒而奢愿的,一点小小的心绪。”
“其实我没有爱过你,我只是爱上了一个带着一点你所谓的‘天国的光芒’与‘理想的花环’的你的影子。那以后又早已过了好多年,我已不是当年的我,我终于认识到当年自己的夸大,也认识到,真正的尘世中,你曾如何地走过。那是常识,而所谓常识足以构成预言。那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宣称的什么所谓的天材,如同有生就有死,有生命就有软弱、怯懦、鼻涕与依恋。可我当初只看到了依恋……”
她有些悲凉地说。
“如同我们总爱从一根羽毛来认识鸟儿。鸟儿是一种多么纯粹与自由的生命啊,当我们看到那一根羽毛时。直到很久,我们才知道,秃鹰是吃腐肉的,而所谓和平的白鸽正乞食者般的在凯旋广场为偶尔心血来潮的人们所喂养,没有一只金丝雀的羽毛里没有螨虫……我们却一厢情愿地从一根羽毛里见识到了所谓和平、高洁、自由、与勇敢。”
“我知道你鄙视着我。”
修士喃喃地说。
“如同我也鄙视着自己。”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谁不是呢?你把你的软弱逃避入所谓预言,我把我的软弱逃避于所谓理想,这又有什么不同?不记得是哪个政治家说的:“年轻时我曾考虑好久,个人问题终归是解决不了的,所以决定那就去解决社会问题吧。”
这话初一听多么光鲜,再一想又如何苍凉?我们解决不了软弱的自己,所以宁可寄生于一种所谓更坚实的理想与更渺茫的预言。比起这尘灰间的一切,它们起码有一种相对持久的美感,不太那么让人失望。也不再是一个脆弱之身对另一个脆弱之身的那种无可依止的……爱……
——但在这个有生之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遇见你?
终究在这个有生之年,以一场狭路相逢,以一场无可避免、以一场不能幸免的局势遇见你?
——偏偏让我看到你软弱的生中那一点点的勇敢,那射往宿命的一箭?
思域张了张嘴。
“可是我……”
织更急急道:
“不要……”
思域的表情忽然宁定起来。他凿子似的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爱!”
如同一句咒语瓦解了最坚强的封印,那面石墙突然无可挽回地崩陷。织更脸上的神情也如同那面墙体的簌簌尘生,瓦解飞溅。
她忽然冲了上前,一只手提着断残的鞋子,一只手抓着聆贝,以一种悍见的速度拖上思域就开始奔跑。四周的巷子似乎还在回响着那一句话,它们震荡复震荡,震荡得那声音越来越强,强得直达苏摩城的地基,又回震到两人心里。
两旁巷墙的影子飞快地在退。他们跑得太快了,快得那两道墙在这种速度下似乎要压在一起,挤向夹在中间的两个人,如一面矜持夹击向另一面矜持,如一面沉默俯迫向另一面沉默……

织更的嘴里却只说了一句:“你开启了命运的诅咒。”
所有魔域的力量都来了,它们已经呈现。无论是因为宿命,还是因为占卜士的役使,还是魔域自身的兴趣……总之,它们来了。
还是那条暗巷。
一切有如初见。
只是两人不再那么遥远。一个人的喘息都在喘息着另一个人的喘息,一个人的心跳搏杀着另一个人的心跳。修士几乎不能吐气,他低声道:“你……”
织更摇摇头:“我已告诫过你,为什么还要……”
修士轻轻地抚向她的头发,把它们从额前一直梳到脑后,像要认真地看清楚这张一度以为只有茫然的脸。
“因为……我错见了你软弱人生中那一句真正的勇敢。”
轻轻地“咯”的一声,修士仿佛听到了织更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去。
“可是你呢?”
他望向织更。
“我的名字叫……”
他突然不相干地说道。
织更捂住了他的嘴。
“不用说。”
“多年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你叫思域。”
她轻声地说着。
修士忽一把抓起她的手,急急的,溺水前不为获救,只为最后一只摸一摸那根曾经金灿的稻草一样的……
“可是你呢……”
他执执地问,仿佛想在沉入那永远的虚无,永远的弱水,永远的黑暗前多少能感受一下那一份不确定的……
织更轻轻叹了口气:“还用说吗?”
即然,占卜士的追杀已经启动。
即然,宿命的箴言已经发动。
她忽然扳开了修士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掌。
两只手掌摊开在一起。思域看向手掌上面,只见到掌心的纹路正在慢慢延伸,他的与她的,纠纠结结地往边际生长,好像要生长到一块。
那两只曾那么光洁的掌上,突然长出了纠缠的曲线。
——为什么?
——同样,只为我感觉到了你软弱的生命中头一次跃动而出的勇敢。
思域与织更的眼神对触了下。这是一个软弱的世界,原来只要那么一点点创造,一切就会,突然地不一样。
还是那条小巷。
此次还如初见。
“为什么那么喜欢来这里?”
思域问。
——最后的最后了,为什么还是选择逃来这里?
“为了休息。”
织更的声音以长着青苔的石墙为背景,坚硬湿腻上没有内容的依恋。
——“我喜欢来这里感受一下清新。”
——这里?
——清新?
这条街是苏摩城中最寻常的一条暗污之街。两边的房子都把后窗开在这里,每一家的厨娘都会把污水倒在这儿,杂碎的腥味与猪油的垢腻统治了整条街道……
但……像是只有她那嘴唇以如此的语气轻轻的碰触,才能搅乱这小巷中如此垢积的空气。
仿佛天开恩,若有若无的扯过了微风一缕,它轻薄得都吹不动发丝,而只是搔拂了下鼻子的内壁。
嗅觉细胞在腥滞横陈的暗巷中禁不住这一下撩动。
那感觉居然是——如此清新!
没有纯净的世界中
我们剩下唯一可以享受的
就是对比。
在那若有若无的风中,修士记起这样的诗句。他抬眼看向那个女人,那个奇怪的来到这脏污后街休息的女人。她却把她的身子身他身上靠偎过来。
她的一只手提着两只不再透明沾了泥沙的玻璃鞋,一只手握着聆贝与断了的鞋跟,那模样如此滑稽,那滑稽让修士马上想起了跑得鞋歪扣松的自己。织更的眼睛却看向那面墙壁。那墙下散落地掉着一把刀与一张黄纸,那黄纸就是教廷的书信,刚才修士放下鞋跟与聆贝后心慌意乱地穿行于乱巷中遗落下来的。
修士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却见她忽很萎弱地把全身的重量靠给自己。
只听她轻声道:“我看得到一切。”
她的声音那么悲凉。
“我甚至现在都看得到狂喜着的占卜士的打算。”
她的双手忽抱紧了修士。赤着的脚踮高再踮高,没了玻璃鞋的她像一下比修士矮下很多去。她双手环着修士的颈子,轻声地对他下语:
“我甚至不怕死。我一直怕的都不是死。占卜士一直想要的是我这玻璃样的心中可以生出一点硬脆之血,以此来报复我对他的永生无法摆脱的嘲笑。”
“可现在……”
女人的声音忽颤抖起来。
“……他的主意像有改变。他明白我的心,他知道我怕什么。我怕他动用所有的力量,压挎你,摧残你,再诱惑你。怕他用时间的魔法弄皱你的脸,弄皱你的心,怕他在终于用岁月催逼你,用声名诱惑你,最后再以异宝勾引你,以美姬迷惑你……一切都有太多的不测,他会以最难堪的不测来让我最珍贵的东西黯淡下去。”
她的声音也黯淡下来。
“是的,他穿得一身洁白,可最后,他会用尘灰来对付你。一天的尘灰没有用,但日与夜的交替,阳光可以碾碎成沙子,烤出你的汗,再粘在上面,再用夜的胶布把它做实。一层层的,他会改变你如木乃伊,我不忍,你也定难保证一夜夜将它撕去。然后,要多大力的抚触才可以让我真正的抚触动你……”
她的声音忽坚脆起来:
“而我不要那一切……”
修士诧异地感觉到她的声音的变化。
可织更却特异地温柔起来。好象从玻璃到水,只要一秒的万分之一。她忽轻声喃喃着:“抱紧我……”
修士抱紧了她的背。
女人却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修士只看得到她后面的头发与脆弱的身体。那曲线,象玻璃的透彻中流着水的柔韧,他忽觉感动。
织更却忽轻声地道:“我不要你那样的死……”
她的头在修士的肩上,看到不他的脸,只见到他的背。
原来最后的收梢竟是这个样子。她终于明白了她将在什么样的角度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背,那背起码此时还如此坚定美好。她抬起眼,看到了整个苏摩城,以她的预感,如从空中俯视,那个如同一个天使从高空坠落,摔下来的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
她的手隔在思域与自己中间,然后,又缩回来抱住修士,攀着他的背,用力的,决撒的,以不可能再有、不可复得的最后的拥抱的力,死死的一抱。
思域的身子忽然轻轻抖了一抖,然后簌簌地动了下,如同一片落叶。他青黑的背影慢慢沉寂下去。
织更的身子也在抖,如了悟,如快乐,如绝望……原来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子的……
两串血迹滴落在这巷子里。他们靠得不可能再近了。血一滴一滴相伴的在流,从一个人的心口,和另一个人的心口。
那血滴答着相和着发出声响,起初鲜红,终究会暗褐,但起码,在两人能见的这短短余瞬里,它们会一直是流的,鲜红的,与不熄的。
她把一截鞋跟的玻璃在一抱之下插进了两个人的心口里……

尾声

野三坡。
这个有着落地窗的酒吧原来叫做“野三坡”。
音乐在耳边浮浮地流过,我听到了“开到荼蘼”,听到了“因为爱、所以爱”,听到了“幸福在哪里”,可一切都浮浮地,浸不上心来,只是浮得恹恹。
我翻着吧里的一份集了十几年的剪报,看到一个女孩儿声音不错,录了几张翻唱碟,跑到一个乐队里,跟鼓手同居,又跑了出去,成了名,又走了,又回来,又成了更大的名,又跟原来乐队的一个歌手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又跟人同居,又分开,又结了婚,又要生孩子……
但我知道她要我过来看的不是这一切。
我抬眼看向窗外,本能地厌恶。那一场塑料的雨暂得停息,不停的是那机械的没完没了的电子拍节。我知道她送我回来要我看的本不是这一切,但在这个没多大能为的时代,一切只能没多大能为的展现。
我盯着窗外,慢慢慢慢,眼前似乎浮起了她本想给我看到的“野三坡”,那里有……怎么说呢……鸟在空中走,鱼在水中爬,和人在地上飞……还有、自由。
我记得她最后伏在我耳边的话。
“不要恨我,我不是要杀死你。”
“我只是要送你回到千百年前……”
“那时,你纵是要死,也还要活过千百年,回到这里,回到死。”
接着她笑了:“那是个无趣之地,只有在那里,在这千百年间,也许,你才会一直爱我……”
吧中的音乐忽然有换。我错过了开头,却听到了后面的零落: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她要以时间来对抗的,原来始终是……时间。